如果我們能夠忘掉權威們罩在安伯托艾可的作品上的沉重評論,或者在閱讀時直接跳過開頭的名家導讀,那樣,昨日之島讀來就會是一部有趣的小說。雖說身為記號學學者的作者喜歡引經據典大肆議論,兼又博通古今,因此小說繁複的知識厚度,也許讓人退避三舍。不過中文譯文典雅,遣詞也刻意華麗化,委實是閱讀的饗宴,如果不執著於存在或不存在的微言大義,也不過度詮釋/超譯劇情情節,定能重拾看故事的樂趣。
小說的故事發生於1643年,時值歐洲大航海時代。比起艾可的其他作品,時間距離現在更近一些。因此艾可小說中常有的中世紀神秘氣息也更淡一些。不同於他的其他作品,艾可在昨日之島中採用一種類似說書人講故事的方式來為我們敘述這則故事,說書人是離我們更近時代的人,可能是18世紀,因此這本小說基本上是一個18世紀的說事人轉述17世紀時的一則海難故事。而說書人的依據是海難事件中的故事主角所遺留下的手札。說書人盡職轉述手札內容,說學逗唱,栩栩如生。這位說書人並不時跳出敘述的情節,向讀者們以他18世紀的眼光針對17世紀的知識或故事品頭論足一番。這種敘事方式在現代主義盛行以前是很尋常的,一些20世紀以前的古典作品多是如此,當時作者自由度高,無須遵守現代主義孤芳自賞式的美學品味拘泥在嚴格的單一敘事觀點中。艾可借用這古老的說故事方法,饒富趣味。我們只要記住說故事的人是18世紀的說書人,他闡述著17世紀的一些人與事。
手札主人名喚羅貝托,這份手札是海難發生後所寫。但是手札內容開端則從羅貝托少年時期開始說起。羅貝托顯然是個有幻想癖的少年。他想像他有一個不存在的兄弟費杭德,老捅婁子,而這些婁子別人不明所以全怪罪於他,因此他總替費杭德背黑鍋,他總是被誤解………。後來因爵位繼承問題,西班牙人攻打羅貝托所屬侯國,法國人則馳援他們的侯國。雙方在卡薩雷城展開攻防戰。羅貝托父親偕同他參加這場戰爭,在這場攻防戰中,羅貝托的父親不幸戰死沙場,羅貝托因此繼承了他父親的爵位。戰後,羅貝托離開家鄉前往巴黎,在那裏的文藝沙龍聚會中,羅貝托著實認識了一些人,包括一位他心儀的女子。少年羅貝托無意中聽到所謂「武器膏藥」「交感粉末」,並在某次沙龍聚會中大放厥詞一番,卻被法國當局認為他知曉「武器膏藥」「交感粉末」的秘密,於是遣派他登上「阿瑪利里斯號」暗中刺探英國人這傳說中的技術。因為這傳說中的神技據說能夠測定經線,而這將使英國人獨霸海上。
中世紀時信仰伊斯蘭教義的土耳其人、波斯人等的勢力橫亙中亞、西亞、北非一直到東歐,使這裡成為伊斯蘭世界,伊斯蘭世界掌控了東西方貿易的樞紐,也攫取了歐亞貿易的主要利益。歐洲人為了擺脫伊斯蘭世界在商業上的控制,開始嘗試從海路尋找一條前往東方的航線,這就是大航海時代的濫觴。然而在沒有全球衛星定位,沒有無線電導航的年代,歐洲人如何在茫茫煙水中知道自己的位置?如何平安往返各港口間?這倚賴的便是海上定位的能力。海上定位即是確定船隻位在海上座標系統內的位置,意即經緯線的位置。陸地上定經緯都不算難,但是在顛頗海上的難度就高了。15世紀時已經發展出定位緯度的能力,人們透過測量太陽或其他星辰的天空高度與傾斜角即可計算出所在地點的緯度。至於如何定位經線,它的原理其實很簡單,但是海上測量值卻是難以取得。地球由西而東自轉一周為24小時,理論上每向西一度,時間就約晚4分鐘,因此我們只要能同時精確確定兩地的時間,就能計算出經度。理論上如果攜帶基準地(例如格林威治)的時鐘,在任何一個地點的正午時分,看看基準地時間為何,就能算出正確經度。因此計算經度的問題其實就是時計器準確與否的問題。而當時工藝還無法造出在顛簸海上能夠走的準的計時器。
所以準確測定經線意即造出夠準的計時器,哪個國家率先突破就能掌握海權,因此包括英國、法國、西班牙等國都曾以懸賞方式鼓勵人們開發這樣的計時器。不過這一直要到18世紀才由英國人約翰‧哈里遜所造的M4計時器突破。在這之前,人們倚賴許多其他方法進行定位。例如伽利略曾提出木星月蝕法(伽利略還曾以此獨創方法報名參加西班牙主辦的懸賞大賽,不過結果是沒得獎),還有當時航海主要使用的月距法。伽利略的木星月蝕法在昨日之島中曾藉著「達芙琳號」上的卡斯帕神父之口之手詳細介紹、操作過。而羅貝托所要刺探的英國密技「交感粉末」,則是16世紀的荒唐迷信。這個迷信密技是說當時人認為所謂交感藥粉具有神奇遠距醫療作用,而且立刻出現療效。因此一個遠在倫敦的醫生可以替「阿瑪利里斯號」上的傷犬治療,只要雙方約定在每天特定時間療傷,「阿瑪利里斯號」上的人只要觀察到傷犬的傷勢轉好,然後確定當時時間,即可算出當地經度來。然後他們又把狗兒傷口畫開,等待下一次的療傷………。
羅貝托才剛跟英國的交感粉末計畫執行者拉上線,正要深究其秘密時,「阿瑪利里斯號」卻遭遇暴風雨沉沒,羅貝托勉強撈得一片浮板,幾番載浮載沉後終於爬上另一艘擱淺的船隻「達芙琳號」幸運得救。然而不會游泳的羅貝托自此也困在這「達芙琳號」上了。「達芙琳號」擱淺在一座島嶼的岬灣前,這座島嶼據說就是反切子午線(國際換日線)所經過的島嶼,這條線切過岬角海灣,線的兩側隔成了昨日與今日,因此這座島嶼成了昨日之島。
迷幻的「達芙琳號」的使命與「阿瑪利里斯號」相同,都是想要定位出反切子午線。羅貝托意識到船上尚有另一個倖存者,幾番折騰後,他終於見到這個倖存者卡斯帕神父,卡帕斯神父精通當時的種種知識,天文、地理、物理、數學甚至哲學、歷史亦無所不曉。但是這些知識無法助得他倆逃出生天,登上那神奇之島,因為神父跟羅貝托一樣也不會游泳。不過神父懂得游泳的原理,於是開始訓練羅貝托游泳。但羅貝托的泳技進步緩慢也只學得粗通而已。神父最終決定披上自行設計製作的潛水鐘想要以海底漫步方式登上島嶼,神父下海後卻不知所終,獨留下羅貝托一個人在「達芙琳號」上。羅貝托開始陷入臆想的迷亂世界。他幻想他那不存在的兄弟費杭德在巴黎冒名頂替他的身分正擁抱著他的意中人花前月下。在迷亂的「昨日之感」的幻覺思緒裡,羅貝托最後放火燒掉「達芙琳號」,決定憑恃他那僅粗通的泳技游向昨日之島………。
故事到此嘎然而止,說書人並不知手札主人登岸與否?甚至也無法判斷手札是否偽造?如果手札根本不存在,一切只是說書人鬼扯,羅貝托就和幻想的費杭德同樣虛無,而費杭德則是幻想人物的幻想。小說以貌似meta-fiction的結尾,開了meta-fiction一個小小玩笑。但這並非重點,這部小說詳述17世紀大航海年代的人與事,作者以緻密的語言風格,藉著說書人18世紀的眼睛,引領我們瀏覽百餘年前的工藝、科學與思想,以及那個年代的人們的生活。說書人偶而流露優越感,蔑視小說時代人物的迷信無知。另一個層面,我們也可以我們知識後進的優勢蔑視說書人年代的某些荒謬迷思。同樣的未來也會有其它人嘲弄今日閱讀這本小說的讀者的知識盲點。以今日眼光來看,那個時代的知識容或還有固陋之處,也存在某些荒謬迷思。但是人類為了解決某個難題所能發揮的想像力則超乎我們的想像,昨日之島蒐羅大量事例,詳述當時人們思考邏輯過程,與為了解決問題,想方設法製造各種有用、無用器械,令我們大開眼界。或許在啞然失笑之餘,我們會驀然想到這其實是人類文明進化的軌跡。
書名: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
出版: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