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

爸爸總是說很愛我們，只要我們出門，我們總能得到我們要的禮物，他應酬的時候如果有遇到好吃的餐廳，總是會帶我們再去吃。爸爸如願擺脫農家子弟的身分，帶著功成名就，帶著我們邁向小康的生活。

小時候，我最討厭的地方，是眼鏡行，在學校，我最害怕每學期初的檢查眼睛。五年級就近視的我，每回只要度數加重要去眼鏡行驗光，爸爸就會在眼鏡行咆嘯著，罵我們不懂愛惜自己的眼睛。我記得在眼鏡行的那個當下，真的好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完全不懂這樣的瘋狂到底為了什麼。國中時，甚至為了避免去配眼鏡，讓自己的眼睛一個學期加重到戴眼睛還0.2，那時候上課拼命瞇著眼，瞎了都比去被羞辱更好。

我不太懂，這就是愛嗎？

如果愛的話，為什麼捨得揮下棍子，或者捨得口出惡言？

如果不愛，為什麼爸爸每天傍晚總是很開心地開著車去載我回家？為什麼，只是因為我說我喜歡地攤上面的一個娃娃，就再出門一趟買娃娃？

高中的時候，跨縣市到台中讀書，因為人們總是說，要讀外縣市的高中才能考上好大學。每周日晚上，我與哥哥總是坐著最晚的一班車回台中，爸爸總是會目送我們上車離開。有一次，暑假結束回到台中，那晚爸爸的聲音鼻音好重，以為他感冒了，後來媽媽說他送我們走了之後就哭了。

如果不愛的話，會有思念的淚水嗎?

曾經，遇過一個爸爸，他帶著就讀國中的孩子來詢問老師欺負小孩的事情。聽著聽著，只聽到爸爸的生氣，爸爸的解讀，在敘述裡看不見小孩的想法。爸爸說，他已經幫小孩轉學，只是想要處理那些欺負人的老師。於是跟爸爸說，是否讓我們跟孩子談談，知道更多他在學校發生的事情。

爸爸暫時離開會議室，只剩下孩子一個人待著。我問他在學校的事情，卻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他說其實老師對我很好，與同學發生爭執也都有幫忙處理。於是，我追問他：「那為什麼爸爸說老師他們沒有處理？」

「可能爸爸覺得我沒有比較好。」一個國二的孩子，說著自己因為被爸爸管太嚴，在家裡大發飆，甚至傷害自己，於是被爸爸綑起來，送到醫院住院一個月。回家之後，只要他受不了發脾氣，爸爸就會用繩子把他捆在椅子上，然後跟他說要讓他再去住院。

聽著孩子平淡說著他的抗拒，說著因為抗拒而被捆綁，而被送醫限制自由。他問著：「可不可以不要讓爸爸去告老師，老師其實對我很好。」

我想起，大約國小五年級開始，每次面對爸爸突如其來拿起棍子打，我總是與他對峙，然後搶下棍子打自己。爸爸總是會被嚇到，然後就停手。國中時衝突更大，有一次甚至拿頭去撞牆壁。

那時候的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反抗，甚至傷害自己？

因為知道，如果沒有更大聲，如果沒有更瘋狂，聲音永遠不會被聽見。如同住在真空世界，再怎麼呼喊，永遠不會被聽見。

在那個孩子的敘述中，記憶中那個吶喊的身影，跟眼前被捆綁的身影重疊。我輕輕握住孩子的手，跟他說：「放心，如果你真的不想處理的，我們不會去處理。你的意見最重要。」

孩子問：「我可以不要轉學嗎？」我說：「我跟你爸爸說看看。」

後來，再也沒有遇到他們。爸爸沒有再來過。

愛，為什麼會扭曲成傷害人的樣子呢？

漠視一個人的聲音，甚至用各種方式摀住他的嘴巴，或者屈打成招，對於大人來說，都是極致的委屈與污辱。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也是。

長大了，不會沒事。恐懼一直都在，只是它可能會用退縮的方式展現，可能是是以挑釁方式碰撞著危險。因為，唯一可以掌控的，只有自己的生命。

但，除了以生命為賭注，還是有其他辦法掙脫的。我跟那個孩子說：「請你保重你自己，你為了保重自己而暫時屈服，並沒有錯。你要知道，做錯的不是你，有問題的不是你，不管在多艱難的時刻，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等你成年了，你就可以脫離了。」「你要記得，你可以選擇作不同的大人，當你跟爸爸做不同選擇的時候，你才真正脫離他。」

如同長大的我，不打小孩，不羞辱小孩，我選擇傾聽他們的聲音，不論他們多小，不論我覺得我的觀點多麼正確。我用「選擇」成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