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小說家契訶夫從莫斯科出發,跨越了整個西伯利亞,前往東部的薩哈林島(又名庫頁島)考察。此處的氣溫常是零下三、四十度,被沙皇流放的政治犯幾乎個個衣不蔽體,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中,勞動致死。契訶夫形容:「彷彿這裡就是世界的終極,再往前已無處可去。」
世界的盡頭彷彿人間煉獄,終於來到1917年,革命爆發,推翻沙皇尼古拉二世,結束海外流亡生涯的列寧抵達芬蘭車站,蘇聯政權成立。物換星移,來到史達林的時代,流放、迫害、殺戮卻更變本加厲。385萬人因政治原因被逮捕,近83萬人被判死刑。還不包括未經審判即就地槍決的人、因為飢荒而餓死的數百萬烏克蘭人,以及在卡廷地區被屠殺的十幾萬波蘭軍人。學者吳乃德說:「在史達林統治下,整個蘇聯地區因政治原因而死亡的人數,兩千萬應為接近的數字。」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猶太人被關進集中營,滅絕的數目近六百萬,人神共憤。史達林時代的兩千萬,是一個更殘忍更不可思議的數字,卻被禁錮在冷戰的鐵幕之後。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的《列寧的墳墓》,一開頭就重回屠殺波蘭軍人的卡廷現場,當時是1991年,一個悶熱的夏天,軍事檢察官得到戈巴契夫的受命開挖,讓粉碎的頭骨、蟲蝕的軍靴出土。雷姆尼克採訪一名劊子手,他這麼回憶大屠殺發生的1940年4月:「一個晚上就殺250人,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填補歷史空白,喚回記憶,是轉型正義的開始,不到一個月之後,蘇聯解體。1991年12月25號,在聖誕節這一天,戈巴契夫辭去蘇聯總統職位,槌子和鐮刀的紅旗自克里姆林宮前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俄羅斯三色旗,蘇聯不復存在。
從1917到1991年,這座幅員廣大,有大半國土位於北極圈附近的共產帝國,橫跨兩次世界大戰,在鐵幕後維持了74年,像是極圈的永夜,足以結成一塊難以融化的凍土。改變是怎麼發生的?冰山從何時開始解凍?
時鐘從解體的1991年倒轉,回到四年前的1988年,雷姆尼克以《華盛頓郵報》記者身分前往莫斯科,成為蘇聯最後一代的駐派記者。從前的外國記者總被情治單位監視,雷姆尼克恰巧站在歷史板塊劇烈變動的接點,在逐漸鬆動的管制中,他採訪數百位人士,記載人類歷史上最龐大的極權體制如何走向末日。
要記錄蘇聯的解體過程,有如記錄一座南極巨大冰山,最後如何融化得只剩一灘水。那要有宏觀的綜覽,也須有微觀的顯微鏡觀察。雷姆尼克從各個層面包夾,他採訪普通人,24歲的尤拉索夫,秘密蒐集遭到監禁或處決的受害者名單,他把名字寫進字卡裡,不知不覺蒐集了二十幾萬個名字。他也採訪極權者,95歲的卡岡諾維奇,是最後一位還活著的史達林左右手,雷姆尼克說:「我真正想做的,就是跟卡岡諾維奇共處一室,親眼目睹邪惡之人究竟是何模樣。」
觀察的焦距在莫斯科,也遠至東邊的科馬雷、北邊的沃爾庫塔,都曾是惡名昭彰的勞改流放營,和1890年契訶夫所見無太大差別。雷姆尼克在莫斯科採訪城市知識分子組成的「紀念協會」,也來到西伯利亞的梅日杜列琴小鎮,當地礦工正在進行罷工,起因是「肥皂」。平均壽命只有五十多歲的礦工,長期彎腰駝背在黑暗狹窄的礦坑中工作,卻連洗淨身體的肥皂都沒有。
一小塊肥皂,猶如第一張骨牌,1989年夏天,從西到東,烏克蘭到庫頁島,全國礦坑群起響應。從中心到邊緣,到邊緣的邊緣,皆躍躍欲試,蠢蠢欲動。骨牌倒,連成線,在凍土上割下第一條裂縫,接著是第二條:10月上旬,戈巴契夫出訪東柏林,隨口說出:「時間會懲罰所有腳步緩慢的人」,11月9號,柏林圍牆倒塌。柏林圍牆倒塌後,波羅的海三國也相繼宣布獨立,這是第三條裂縫。
原本紊亂不已的線頭,由雷姆尼克的好筆,點拉成線,線集合成面。他帶讀者進入堅不可摧的巨大冰山核心,最初如蜘蛛絲一般的微小隙縫,最後怎麼斷裂成千丈萬仞的深淵。
他也帶讀者來到機會與命運的鐘擺下,獨立、鎮壓、抗爭、鎮壓,也如死神的鐮刀不斷擺動。第一次發生是悲劇,第二次則是鬧劇。沒有人知道是喜劇、悲劇,還是鬧劇一場。
牌桌上的賭局,在1991年的「八月政變」終於梭哈,來到這套巨著的高潮,也是尾聲。戈巴契夫被保守派軍方軟禁,坦克開進莫斯科,群眾示威,葉爾辛站上坦克車,帶領民眾反抗。一位平民庫丁諾娃,在坦克車大軍壓境的前線,繫上了布條:「蘇聯的士兵啊,不要對自己的母親開槍。」她說:「如果坦克車真的來了,我們只會選擇跳上去。如果有坦克車投降,就讓他手在防禦工事的後面。因為,如果他們被抓到的話,一定會被射殺。畢竟他們還年輕,我們想保護他們。」
是拿槍的敵人,還是擁抱的人子?故事的結局,我們當然都知道了。當然,後來我們也知道,解體後的俄羅斯,普丁成為進化版的獨裁者,記者死亡率高居世界第一。在書的末尾,雷姆尼克引用索忍尼辛的一段話:「你要慶祝還是流淚?真的,我們距離慶祝還太早了。我就是無法在1991年8月之後回到莫斯科,與葉爾辛舉杯慶祝。因為,我的心仍然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