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共學女性主義的起點:《始於極限》|書評

2023/10/08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在#METOO風潮又再度風起雲湧的2023年,我們在春夏之際因《人選之人——造浪者》而掀起臺灣#METOO運動,在夏天看了《芭比》電影的女性主義發聲。在這一年的尾聲到來之際,臺灣社會為了亞運和明年的大選新聞不斷,看似已經沒有女權話題好吵了,不過大選也意味著第一任女總統即將卸任,不論當選的是哪一位候選人,臺灣的確會邁入新紀元。未來的臺灣女性,會如何回顧這一年的歷史呢?

就在這時,日本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與前AV女優、新銳作家鈴木涼美透過書信往返合著的《始於極限》在臺灣書店上市,或許可以引為借鑑,深化我們對女性主義與父權社會的認識。

筆者曾經撰文介紹上野千鶴子去年在臺灣出版的《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位學者的名字,對於女性主義與社會學的興趣者應當算耳熟能詳;另一位著作者鈴木涼美,雖然標出她「前AV女優」的身份並非我有意不尊敬,但此一身份與她的相關經歷在書中也頗有深刻的探討反思。希望讀者且先不要感到我冒犯、或是太衛道以至於連帶整本書都全盤排斥,不如和未讀這本書前的我一樣好奇: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與以色相為商品在父權機制中獲利的前AV女優對談,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

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始於極限》,悅知文化出版,2023

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始於極限》,悅知文化出版,2023

女兒叛逆母親的起點:性

本書是上野與鈴木一整年的通信,透過一個月一次固定的主題,探討諸如「情色資本」、「母女」、「女性主義」、「自由」等話題。透過其中內容我們得知,鈴木出生於高社經背景家庭,父親是大學講師、母親是學者、自己大學念的是名牌大學慶應、研究所拿到東京大學的碩士,她並不是我們刻板印象中因為「家境困窘『迫不得已下海』」的那種性工作者;同時,她也不是因為親子關係不和睦或出於幼稚的叛逆而選擇色情產業。在看遍情色業界的眾生相後,鈴木也有用自己的見聞以AV女優為題寫了碩士論文,之後在名牌媒體《日經新聞》上過班,現在是自由作家。

鈴木的確有算是某種接近於叛逆母親的起點,但也不是因為嚴格、壓迫的封建家長使她「自暴自棄」什麼的;相反,鈴木的母親有高知識背景,能從事翻譯工作,研究兒童文學。並且母親也自認不是那種不講究外表的學者,她優雅會打扮,同時排斥自己被視為「某某太太」那種傳統日本婦女。鈴木提到,有時兒童文學專家的母親可能像科學家觀察實驗一樣在觀察她這個女兒,而且從不吝於與她進行深層次的溝通。鈴木的母親是矛盾的,一邊追求世俗肯定的「女人味」,一邊拒斥到甚至全盤否定以女性特質(身體或精神)從事交易的行為——這也源於鈴木母親的娘家那邊就是做陪酒出身的,所以她會這樣自相矛盾卻不自知。上野在書中說她避免簡單類型化鈴木母親及其問題何在;就我身為讀者的簡單理解來看,我會覺得鈴木母親單純就是生錯了時代,在更保守的時代環境擁有超前的思想與自我認同,又未能意識到不是她單一個體的問題而是整體父權結構罩住她。即使現當代,時髦的女性主義者也仍會打扮自己、用健身為藉口減肥,一邊用理念衝撞體制、一邊仍被結構的觀念限制。(可參看中宜師對《芭比》電影中存在主義式女性主義的分析。)

上野說,母親們面對孩子可以粗分為兩種相處模式,一是理解,一是愛——理想的情況下,這兩種應該也可以包容不互斥——上野自己的母親是無法理解她的,但是給予全盤的愛。這讓我聯想到自己也是,我讀到了臺大碩士,母親當年只有義務教育的背景,基本上不覺得我媽能理解我什麼,但這不礙於我知道她愛我。而鈴木由於母親的特殊性,的確也有使她想去探測其理解與愛的範圍底線,說到底,孩子的叛逆其實也是在測驗父母到底是不是無條件的愛。

因此,鈴木在高中時代就去「原味店」打工過,並因此形塑了影響她一生對男性的觀點。所謂「原味店」是90年代日本特產,大叔們可以來店裡隔著鏡子看女高中生脫下內褲,拿到內褲、泡泡襪用來自慰。——日本男人的性癖是真的很變態啊XD,雖然這種店已經查禁了,但日本的性產業層出不窮,至今甚至形成「JK經濟」這個詞。鈴木是在大學時代開始做AV工作,畢業後有也去做過陪酒小姐,因此她看待男性就是「完全無救的生物」。

也因此本書書名幾經討論,最後定案稱為「始於極限」——意味著站在邊界上的視角,更進一步前方無路,兩位在學術與業界的傑出女性如何看待父權、摸索策略,並且深思個體的生存與整體的結構性問題。

由於整本書議題非常豐富,女性主義與社會學的理論、情色與媒體相關的情況都有沾到,本文區區一短篇書評勢必不能涵蓋全書內容。因此就個人興趣所及,想要談談書中的母女家庭教育議題與父權結構性的問題。

「母女」關係是同性相斥嗎?

《紅樓夢》中有這麼一個情節:身為庶女的賈探春雖然精明能幹,血緣母親趙姨娘和親弟弟賈環偏偏都很不爭氣。趙姨娘為了點胭脂水粉要跟家裡養的唱戲女孩兒鬧,賈環知道姊姊探春最看不慣這點小鼻子小眼睛的事,要她省點事;趙姨娘就說那是她「腸子爬出來的」說自己不怕,一個當媽了的姨娘與戲子們打了群架,鬧得其他房的人也都看見了,探春只好將兩造拉開、暫且安撫了趙姨娘,但私下裡也跟體己的姐妹小小埋怨趙姨娘失了體統分寸。
貴族家庭還有嫡庶、內外親等種種複雜的人事,即使母女至親也未必能互相理解、在古時更重男輕女的社會中甚至「愛」的模樣都跟當今很不一樣;然而每次回想到《紅樓夢》裡自己最鍾愛的角色探春,總也常常跟著鳳姐一起嘆息她「可惜沒有托生在太太肚子裡」,探春受到的限制還是偏古代的嫡庶宗法階序問題。

《始於極限》中,上野與鈴木討論到婚姻與性與女性的認同需求,由於鈴木過去的經驗,只要談到性就被賣娼的框架籠罩,她是對談戀愛、性、婚姻都抱持負面態度的;上野因為不想當母親所以不結婚,但她也談戀愛、也會跟男人同居。在討論認同需求時,上野引用了佛洛姆《愛的藝術》當中的說法,覺得一些觀點都不錯,像是「愛是積極的行動而非被動的情感」、「母愛是無條件的、父愛是有條件的」——但上野有說她認為現代社會母愛也逐漸演變成有條件的,而很多子女是藉著回應有條件的愛以換得認同需求的滿足。

這就像我們看到的趙姨娘與探春,在古時候認為女兒是潑出去的水,進而循環養成重男輕女的父權,搭配嫡庶之分的社會秩序,親生母女也恍若陌生人,難以坦然地愛、遑論互相理解;我在上野千鶴子上一本《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書評中也有提到,日本社會現在因長照政策的完善,是「養女防老」的思維——不論古今中外,這些家長們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生下這個小孩的啊?家長對於自己的女兒,是否能釐清自己的言行引導,哪些是出於理解、哪些是出於愛,哪些是出於經驗建議、哪些是出於「條件」呢?

舉例來說,我們不可能不知道女兒是總有天要談戀愛的,而且最好是要談、有機會獲得一段美好的人生經歷;不論她是異性戀或同性戀(或其他),她都有機會被另一個人所愛、所傷害。現當代的父母還是抱持「性=人格」的思想嗎?或是傅柯積極解構的「浪漫愛意識形態(性、愛、生殖三位一體)」,然而在「性愛分離」的一部分潮流下,女性又仍然比較容易處於劣勢——社會氛圍談性色變、男女性經驗的雙重標準、避孕流產對女性身體比較傷等等,在學校教育跟家庭教育,能提供正確健康的性教育嗎?能保證女兒未來的男朋友不是從AV學會如何對待我們女兒的嗎?我們即使態度開明,卻不能預言女兒在「戀愛/性/生殖/婚姻」等重重關卡都會一帆風順,她的認同需求,以及她會遇到什麼樣的對象,她在什麼樣的環境,父母師長也很難跨過代溝和世代差異為她做好準備。

書中提到,學者們研究推斷,以成為性對象來滿足認同需求是低自尊女性的專利,因為她們幾乎沒有其他獲得認同的方式。我算是慶幸自己在第一志願教書,學生們在課業上自尊心比較高,有獲得、建構自己認同的途徑(不過應試教育思維和文憑主義也不算百分百健康啦),雖然也因此偶爾會擔心她們談戀愛經驗太少,萬一被男朋友用煤氣燈效應操縱,沒有其他的自尊認同來源,恐怕就自我催眠自己的價值是性的客體。即使順利唸書畢業找到工作了,如果人生途中沒有遇到對的人、對的自我肯定途徑,像《假面女郎》那樣為容貌焦慮搭進自己的一生,大概也不是我們樂見的。

上野之於鈴木也是母-女這樣的輩份差距,對已經幾乎完全對男人失望的鈴木,上野用自己的人生體悟說自己年輕時也經歷過幾次「把身心扔進陰溝裡」的性與戀愛。鈴木好奇上野身為女性主義者為什麼都不會對男性絕望,她回應是自己也見識過優秀的男性,而且不會去把自己置身在別無選擇的處境中——我的解讀是,不要刻意去挑戰人性,不要恣意揮霍自我、去進到會目睹人性扭曲的處境。明明有各種可以建立自我高自尊的選擇,鈴木卻以進入性產業作為對抗母親「毫無邏輯自相矛盾地拒斥性交易」的手段,認識男性的起點是在高中打工的原味店,而AV產業和酒店的工作也使她因「恐弱」而甚至無法以被害者自居,更可惜的是她母親逝世過早而來不及達至母女的共識與和解。鈴木在母親逝世後迅速對性產業失去了興趣,她似是以逼壓母親對性的底線探索自我認同,可如果鈴木母親也能自我覺察自己的矛盾、親子屏棄代溝與成見發現一切毛病是社會結構的問題,是否就不至於讓鈴木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揮霍自我?不至於對男人完全失望?——至少鈴木還是幸運地有機會與上野進行這一年的通信對談,也將對談間擦撞出的寶貴火花分享予讀者。

(這邊岔出去解釋「恐弱」相關問題——不願以被害者自居,用「我是自願的」自我洗腦,就是「恐弱」,在性侵受害者或性工作者是有厭女情結的菁英女性時更容易發生。想想必須洗腦自己「我也愛老師」的房思琪、想想《人選之人》中因為自己是小三結果必須承受對方以裸照要脅的張亞靜,翁文方說「你的痛苦是真的」,上野教授也告訴鈴木「痛苦就要喊痛」,要知道自己正是被害者,不要像房思琪以「解離」的方式(身心剝離)讓自己被色狼利用。)

在父權社會的框架下,我身為女老師並且也擔任敝校的性平委員,也仍會看到貌似性平教育比較進步的臺灣還是在發生各種狗屁倒灶的事;雖然並未組建家庭,看學生也像自己的女兒們一樣。之所以會感覺到「母女同性相斥」,有時就是因為意識到父權框架的存在。我是以自己過來人的身份,在教學現場為這些女孩們憂心忡忡。而「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論是同性(maybe)相斥的母女或前世情人的父女(這個俗語大有問題XD),我會希望家長們能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即將面臨的社會是什麼模樣,結構即使一時難以撼動,至少可以檢討其存在、從小地方開始改變吧。

女性主義就是對抗父權的武器

書中,鈴木也常常猶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自認是女性主義者,畢竟前AV女優的身份似乎是在為父權護航;也有說法提出性自主的女性擁有的是「情色資本」,因為她們才發揮了「女性的能動性」。

上野教授主張「情色資本」這個詞根本就是錯的。英國社會學家凱瑟琳・哈金(Catherine Hakim)提出「情色資本」概念,主張透過外表與性吸引力可以提高社經地位,與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並列。經濟資本就是錢、不動產那些;文化資本可以是文憑或者某領域的修養知識;社會資本簡單理解就是人脈關係,但這都跟情色資本不同,情色資本這個詞難以成立的原因就在於——如果資本是可以累積的,為什麼所謂情色資本的持有者只限那些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如鈴木那般的AV女優過了年齡待遇就會越來越差,明星歌手演員也要花大筆金錢心力保養、圖一個「不老男神/女神」的頭銜,如果情色是資本,為什麼是隨著時間的累積而失去?——可見這個詞不過是掩耳盜鈴,明星、AV演員都只是情色「商品」,用「情色資本」這個詞說女性能藉以發揮能動性,不過是藉著她們的恐弱情結來為色狼們免責罷了。

現在常聽到的「蕩婦羞辱」、「檢討被害者」,其實正是父權紅利的既得利益者或共犯的藉口。日本這個社會在制度面上就根本父權——婚後改夫姓、女性入職有歧視規範、婚姻保險稅制種種方面都是男尊女卑;在社會文化面甚至將女性商品化得無孔不入。我也是讀了這本書才長見識,原來日本的性工作有這麼多元的類型XD,連我和學生喜歡看的動漫,不警醒一點都不能反省出其中偷渡的男性凝視。(每次看西方youtuber做動畫reaction都很搞笑,他們常常也會看著童顏巨乳的角色流口水,然後一得知角色的年齡設定就在大叫「FBI來敲門了!」——即使是販賣男性凝視已經成熟商業化的美國都還有絕對不能通融的年齡底線,日本的「蘿莉控」甚至叫人習以為常⋯⋯想想也怪噁心的。)

日本有男人「只對外人好」的俗話,還有已經退流行但是曾一度是人格典範的「大和撫子」,亦即全身心為丈夫奉獻的傳統女性——真是都沒有自我。要是我穿越成了「阿信」,原生家庭境況惡劣、人生那麼多顛簸,搞不好恨不得早早重新投胎算了,誰還要為這種糟糕社會抱持「感恩的心」啊。XD

在日本這種重視集體泯除個體、改革父權結構困難重重的文化,女性甚至連說出困境都有艱難。上野引用了所謂「卡珊德拉症候群」一語概括——卡珊德拉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為抗拒阿波羅而預言不被人相信,被用來形容女性的發聲不被重視。

本書用最後兩個單元「自由」和「男人」來收束二位作者一年的通信,其中就探討了社群媒體作為新媒介、同時也有新的表達難題。我覺得尚稱樂觀的是隨著時代環境進步和資訊的發達,偶爾還是能看到輿論打擊父權遺毒的影響力,哪怕一些無聊的人拒絕細聽那些聲音、或是用反諷的「政治正確」或「女拳」這類詞來卸責——這在當今臺灣還是很常見。哪怕沒有男尊女卑到那麼嚴重,男性享受父權而不自省,還要怪罪受害者或覺醒的女性「多事」、「女權自助餐」,明明自己言行不當硬是找藉口不承認⋯⋯華人社會的「面子」文化難以改革的程度大概也與日本的父權不相上下。

我在學校用自己生命經驗教學的時候,也是機會教育也是自己對父權的無力抵抗。身為一個「大齡剩女」,我問學生「老師去相親的時候要給男方請客還是AA制」,我還蠻高興學生都會認為要AA制,但我也以親身經驗摸索出的規律分享給學生,通常給男方請客是常態。我也不是付不起一餐的錢、也不是刻意要佔人家便宜,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中需要照顧男性的「面子」,比較容易達成和諧一點的關係。就像上面說以性為價值的女性是低自尊者,我也會試探相親的對象是否無法開啟「要男方請客還是AA制」這個價值觀問題,有些對象完全拒絕溝通,雖然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卻仍然視請客作為他「紳士風度」的表現。如果對方認為給女方掏錢就有害他的自尊,那我也只能惋惜他也是被父權荼毒無法掙脫的一份子。

所以說,面對結構性的問題,個體雖然渺小無力,但我希望自己與學生家長都不要放棄。對於父權框架仍然存在的這個既定事實,我們需要發揮真正的能動性,勇於運用女性主義。就像上野在書中引用出來的一個詞,我覺得很美也很勵志:

「自燈明」:意為在黑暗中行走時,依靠微弱的亮光照亮自己腳下,而點亮黑暗而燃燒的,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能透過這系列書評照亮我的立足之地,希望也能傳遞火把,擴散影響給更多人。

結語

讀了好幾本上野千鶴子的書,一直很佩服她對女性主義的堅定,而且就算是不同本書也常常有新的啟發。恐怕也是因為日本社會的父權體制太深重,像上野這樣的有識之士才會前仆後繼、鍥而不捨地持續傳揚理念、呼籲改革。面對鈴木的猶疑,上野說——

我始終認為,是否自稱女性主義者並不重要,關鍵不在於頭銜,而在於本質。

女性主義者不過是一種自我宣稱,一種主張「不是男人說了算」的自我認同,就像鈴木比喻是各種色彩紗線織成的地毯,接住所有抵抗父權的意識。

上野對鈴木說:「妳現在是誰」比「妳過去是誰」重要得多,要她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希望在2023開始倒數的這個時節,過去的社會不再是我們沉痾難治的負擔,可以對社會改革抱有希望、願意相信未來會更好。

以上,推薦此書給關懷臺灣女孩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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