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特稿|周星馳、阿兩和 B 級芭比:時代形變,我不小心洩氣了

2023/10/2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家有囍事》劇照(1992)

《家有囍事》劇照(1992)

今年夏天發生了幾件大事:陪伴台灣觀眾多年的衛視決定撤出台灣市場、《芭比》和《奧本海默》同步上映並席捲了整個世界。當然,還有幾件至關重要的事,被隱微地遮蓋住,但事情總是這樣,人類的關注度異常有限。

近幾年,我才發現自己不被接納的童年都在電視、電影裡開闢了另一條小徑。

當瑪格羅比搖身一變成為經典芭比,我想起自己的第一隻芭比根本不是 Mattel 生產的那種面容姣好、身材窈窕到不切實際的芭比,而是在早餐店的角落,以透明膠帶捆在玻璃罐裝的台農調味乳上,作為贈品的芭比。這一種芭比的頭髮叢雜,皮膚蠟黃且蒼白,扁平的五官還有些失真,看上去整個臉是糊的。不過最可怕的還是她們的空心身體,壓在書包最底,整隻都洩了氣。

早餐店的玩具是這樣分類的:男生選《遊戲王》卡或塑膠迴力車,女生選芭比或紙娃娃,但最熱門的還是動物形狀的吹泡泡組。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原來芭比還有分正版、盜版,男孩子們大概也不清楚就連遊戲王卡也有分真假。早餐店的一切都很 B 級,就連快樂可能也像是盜版的。

偶爾我會想起那個有些貧瘠、有點困惑的過去。我不太確定現在的孩子擁有的快樂會不會比較多,或更確切地說──會不會比過去的我們多?如果人的存在是由過去、現在、未來所組成,當過去不再復返,從此刻開始的現在與未來都不再有人擁有與你相仿的經驗,過去的你還真的存在嗎?

《庫洛魔法使》劇照(1998-1999)

《庫洛魔法使》劇照(1998-1999)

還小的時候,我的「手機」只是用來「聯繫」,這樣的聯繫得要精算一則上限 30 字的簡訊,打電話只能「ㄌㄧㄤ」一聲就掛掉等對方回 call。每到週末才能透過撥接網路連上真正的世界,可網路的連線速度總是耗掉近半個鐘頭,棄養了口袋怪獸改養線上小蕃薯,可一週只能進食兩次的小蕃薯嚴重營養不良,我卻忙著更改即時通上的現在狀態,體會看著心儀對象狀態變成灰色的心情,落寞異常。

在還沒有智慧型手機以前,許多小學生每天掙扎著在清晨六點起床都是為了回應哥爾羅傑的聲聲呼喚,看完 30 分鐘的《海賊王》昨日重播,再接著看《烏龍派出所》,但總得在還沒來得及看到阿兩的「今日毀損」之前出門上學。母親的搥門聲和郵差、送報員、送羊奶先生如雷的檔車聲轟地使我在物理上清醒,可真正喚醒我們的,是那句「想要我的財寶嗎?想要的話就送給你!」

《烏龍派出所》劇照(1996-2004)

《烏龍派出所》劇照(1996-2004)

回到家後,有《庫洛魔法使》的陪伴,每逢週五可以晚睡時還有《聖鬥士星矢》,那些在考卷上無法被定義的、不屬於現實世界的塗鴉與漫想,都鑽進了那台畫質極低的肥胖電視裡,透過樓頂天線的滋滋電波,連結了一代人的情感。

我們跟著魯夫一起在年少時出海壯遊,想像自己就是草帽海賊團的一員(也有一派小孩等的是霍格華茲的入學通知書),想像長大的自己也將註定不凡。我們都想要「酷」,只是誰都沒想過長大這件事很可能是物理上的變大、精神上的變小,咻的一聲,被生活壓扁,沒有離開的可能,魔法根本不存在。

再大一點,許多孩子的國中三年暑假都會在外婆家度過,跟著年紀稍長的表哥、表姐,我們開始接觸在卡通以外的真人世界,一系列讓人如數家珍的香港鬼片:《鬼抓人》(1998)最經典的水鬼打麻將、林正英的殭屍先生系列⋯⋯,當然還有石班瑜先生配音的周星馳電影。

九〇年代初期,香港富商李嘉誠的次子李澤楷所創辦的「衛星電視有限公司」(STAR TV Network,以下簡稱衛視)開始在亞洲地區試播,以帶狀節目連續 24 小時不間斷放送,那是在老三台以外,台灣的第一個合法民營頻道。台灣人終於擁有另外一種看見,而更加廣袤的世界就從這裡開始。

《鬼抓人》(1998)

《鬼抓人》(1998)

看華安與對穿腸對對子、借用《第六感生死戀》的製陶橋段以博得何里玉歡欣的常歡、假扮豬肉販長達十年的備取特工凌凌漆、與火雞和鵝頭等人一起發明「爆漿瀨尿牛丸」的史蒂芬周、對困頓生活迷惘的青年阿星⋯⋯。

十幾歲的夏天,抬頭都是周星馳。

夏天的外婆家沒有冷氣,幾個孩子窩在客廳總是臭烘烘的,空氣不流通的時候,好像看什麼都有點朦朧,模糊到長大以後回望這段記憶時,都有點失真。低畫質的回憶裡還有鹽味飯糰的味道,大一點的哥哥姊姊爭相擠在大同電鍋前,將熱氣蒸騰的白飯裝袋,搓成棒球的大小,捧著跟臉一樣大的飯糰在電視機前落座。當時的生活選擇只有鹽巴或胡椒粉,只有該繼續看台詞早已熟爛的《唐伯虎點秋香》(1993)或遊戲機裡的〈星之卡比〉。

《唐伯虎點秋香》、《國產凌凌漆》、《九品芝麻官》⋯⋯,只要是周星馳,不管從哪一段開始,轉到了永遠會停下來。

《唐伯虎點秋香》(1993)

《唐伯虎點秋香》(1993)

星爺電影自九〇年代反覆播送至今,在這三十年裡,香港歷經了九七回歸、雨傘革命,台灣在香港回歸的前一年舉行了第一次總統直選投票,雨傘革命同年台灣的青年男女帶著太陽花上街、抗議馬政府強行黑箱通過服貿協議。後來,我們慶幸台灣「變天」了,卻只能隔海看著流血的獅子山。時至今日,台灣和香港的形變,我們都知道。

而周星馳和我們也變形成了存在異時的異鄉人。

在大部分的周星馳電影裡,他多數扮演草根角色,稱職地將自己裝扮成只要願意拼搏也能從土底發跡的小人物,在這份精神之外,他的搞笑是毫無來由的荒謬,而藏在笑裡的,是時代的集體鬱結。我們以為只要安分、只要順應、只要從眾,一定有什麼會好起來。我經常想起暑假的下午,一群野小孩騎著腳踏車到外婆家附近的公園,公園深處有一個樓高兩、三層的滑板場,深吸一口氣,勉強地一次跨越幾格階梯,我站在腳踏車的火箭筒上和表哥一起溜下去。風裡有雷陣雨前的酸味,還帶了一點雞屎的腥臭,我飛在風裡,後來摔得很慘,整個小腿脛骨滿是血,表哥用周星馳的語氣和我說著抱歉。那年暑假,我們沒有再去過溜冰場,後面的幾年我也很少再見到表哥。

《國產凌凌漆》(1994)

《國產凌凌漆》(1994)

母親說表哥學壞了,偶有幾次我和表姐會去外婆家附近的網咖,在染著金髮、留著刺蝟頭的後腦勺堆裡尋找表哥的頭。那時候還有個都市傳說,網咖的冷氣出風口會放毒品,讓青少年就此沈淪。表哥不再和我們一起玩,到後來我甚至有點怕他。去年表哥死在了路邊。

長大之後才發現,屬於魔法的、幻夢的、一切不切實際的都消失了。

我們並沒有辦法像史蒂芬周那樣自谷底再次站起,更沒有資格將「賭」視為逆轉人生的機運,曾經走進立法院又離開了的學子、高舉雙手抵擋暴警的青少年男女,許多都在踏入真實世界的那一剎那,成了洩了氣的 B 級芭比。沒有辦法離開,更遑論力爭上游。

站在夕陽底下的、失落的我們這一代,正被推著前往新的時代,這個時代將整個世界都縮小在比手掌還要小的科技載體裡,我們的集體記憶被移轉到了集結一切智慧的手掌上。吃食能一鍵解決,就連採買也能遠端操控,帶狀節目逐漸被串流平台給取代,我們不必再跟著電視台的播放時間按表操課,只需要在資訊的汪洋裡面選擇一部還順眼的。就算不甚喜歡也沒關係,你可以用 1.5 倍快轉,甚至可以直接退出。整個世界是真的被端到眼前了。

《賭俠 2 之上海灘賭聖》(1991)

《賭俠 2 之上海灘賭聖》(1991)

在那個還有些閉塞的年代裡,我不曾想過逃離,不曾厭惡過那個將 B 級芭比當成寶貝的自己,當然現在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總有什麼在新時代裡被遺落了。在某個只屬於千禧年前的過去,我們不會因為選擇而恐慌,還能像阿兩那樣有些魯莽、有些純真,像魯夫那樣執拗地花費一生尋找寶藏。

而「懷舊」終究是屬於故人的,源於未能掌控未來的無力,在千禧邊緣長大的一代人,不曾經歷九〇年代的經濟奇蹟,卻也無法像新一代人那樣完美適應時代的演進,終究只得在無依的環境裡成為一隻變形的蟲,假裝自己適合城市,假裝自己不曾失落,假裝自己還能有夢。

「小強,你不能死啊。」,記憶中電視裡的他,就像是在對我們說話一樣。

《航海王──黃金梅利號之章:另一位伙伴的故事》(2013)

《航海王──黃金梅利號之章:另一位伙伴的故事》(2013)

後記:寫於 2023/10/9

國慶連假(號稱)時總算是入秋了,這篇文章約莫是在八月底完成的,它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個月,時間長到我幾乎快忘記自己曾經寫下這些字。而現在這個時候,我待在溫州街上開了逾三十個年頭的咖啡店,敲擊著這些字,耳機裡播放的是 Tizzy Bac 在二〇〇六年發的專輯《我想你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

生在一九九八年這樣有些微妙、不舊也不新的年代,看的《獵人》已經是新版配音的動畫,我並不喜歡聽新的音樂,並且希望一切都能舊舊的,望時代能停留在《愛情萬歲》的最後一幕那樣。愛情萬歲。我總是覺得自己身在這個世界的位置很彆扭。

前面所提及的形變和異鄉,我想它並不只是搬到城市生活的感覺,更多的是不斷地意識到自己渴望能回望的那個時代,正在急速消逝,而我擔心有一天,這些記憶將會成為無法再與他人提起的過去;害怕有一天,曾經屬於我的某一部分將不再有人記得。最後,推薦大家去聽 1976 的〈煙火〉。

延伸歌單:請由此去


全文劇照提供/IMDb、MyVideo影音、華視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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