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雲朵瞬息萬變,時而颳雨時而晴。蔓延無盡的鐵軌映照著大海,海的另一邊隔著澳洲內陸,有如海峽兩岸的對望。鐵軌通向未知的遠方,我走在鐵軌上,我不知道我在哪,我不知道我會到哪,就那樣一直走下去。
塔州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彩虹。它比人們追求的極光來得舒服許多,既不需抱著寒風夜守,每次出現時總是充滿驚喜,彷彿在告訴忙碌的人們,再忙,有時候記得停下來,欣賞美好的風景。
它也總會在我迷茫時出現。
在被房東趕出去的夜晚,我搬入了一處叫做Ulverstone的地方。這裡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社區,看似無異的系統化道路以及各式各樣的西式房子,一路從山頭延伸到海洋,可使剛搬進來的我吃了不少迷路的苦頭。
剛受過如此強烈的旅行創傷,我決定先將自己安定好再出發。我的新室友兼二房東剛好是一對台灣情侶。男方為行走多年的老背包客,和我分享了許多人生經歷和注意事項;女方得知我正在找工作,便邀請我到他們工廠工作。
「唉呀這場台灣人多,熟悉環境很快的..」
「我們之前垮年時在雪梨卡位卡了整天,還有一位沒禮貌的澳洲大媽搶位子..」
這是我到澳洲幾個月以來見過最多的台灣人了,台式中文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有種半回家的感覺。
沒有吸毒的鄰居在,每晚的我睡得很香。碩大的後院及附近的公園有如電視廣告的模樣,真實呈列在眼前。穩定了自身的狀況,我馬不停蹄地尋找下一份工作,在不到一周後重回上班族的榮耀,也因此減緩了經濟壓力。
我住的地方離海很近,基本上走路五分鐘,就會看到綿延無盡的window視窗級風景。每天下班的午後,我寧可將車停遠一點,沿著海岸走回家,吸收日月精華,以及鳥屎的味道。
在一個月後的換車災難時,這片海灘也消解了我許多憂慮。不過那可是另一則故事了。
我記得,當再度看到廚房充斥著繁體中文及各式台式醬料、我記得不愛社交卻常在客廳玩著Xbox的室友、我記得這裡視錢如命的房東。那些再熟悉不過的台灣型態如今映在我的生活中。
每天下班回家,我時不時會跟室友問候幾句。看在他們要不打電動,要不看著老鵝特搜,識時務者我會進房間,躺在床上發呆,等待著下一份夜空及明日的工作。
我也是從那時開始討厭台灣人,哦不,是東亞人的醜態。
那種重度依靠3C、社交孤僻、慢熟、先入為主的歧視感,以及追求金錢及穩定的安全感,總有說不上來的自我諷刺。
看著白色天花板上的小蟲子,我默默下定決心,
可能是突如其來的安逸使我有些不習慣,也不太舒服。即使過了快一個月,警惕帶給我的危機感彷彿經歷過戰爭的人們,即使聽到飛機聲也會躲在床下,那股未知的恐懼阻擋在前方。
我今天做了什麼?
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我到了這麼遠的地方就為了躺在床上?
最後,那股感覺壓垮了我,孤單壓垮了我。
我花愈來愈多時間在海灘旁走路,走在海灘上、走在鐵軌上。安靜的鐵軌中偶爾會發現動物的骨骸,身為自資系的我理應要為之興奮,我卻被孤單壓抑著臉。
最後,我乾脆不回家,將車停在某處無訊號的地方,在海邊度過零下的夜晚。
海鳥叫醒了我,海洋的遠端出現陽光的天際線,我緩緩爬起身,渾渾噩噩地走回家中。
室友不會問我去哪裡,他們仍在客廳中認真打著遊戲。我坐上熟悉的床,眼神正看向前方。我的腦袋如超載過後的當機電腦,沉默不語。
我問了我自己,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安逸。
原本住在一起的台灣情侶很快就要走了,聽說是貪財的香港房東無法完成他們想買房的夢。整間空蕩蕩的房子只剩下我一人,就像當時揹上背包一樣。
一周過後,搬入了一對老夫妻檔。他們是台灣情侶的老搭檔,透過關係,在塔州度假時住在這個地方。
拿著啤酒坐在沙發上的是一位來自紐西蘭的阿伯,每早上班前能看見他房間門口有個跟我一樣大的紙箱,下班後紙箱內裝滿了空酒瓶。在廚房內自娛的阿姨是他馬來西亞的老婆,有趣的是,她是我來澳洲以來,第一位和我政治立場不同的人。她不懂台灣對中國的態度、不懂香港的處境,甚至對西方國家與中國的對立感到困惑,有如我在韓國瑜大戰內看到的老韓粉。
然而,每當我準備要跟她吵起來時,她端來的食物瞬間讓我喪失尊嚴。
老太太仍在廚房內自顧自地嘮叨,我與阿伯坐在沙發上,空氣間的寧靜比較著誰先開口。往往先開口的,總是桌上的那隻蒼蠅。
我很喜歡那位老先生,他雖然話不多,每次跟他聊天都很開心。而印象最深的,是在跟黑心澳洲人買車的第一天,他對我說的那句話:
在換車後的隔一天,我的車因為離合器燒掉,在窄到不行的斜坡上拋錨。很好心地技師用一條破舊的繩子將這台大廢鐵拖到他的修車廠,我狼狽地被載回家,苦惱著如何面對明天的上班。
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阿伯仍坐在電視前,不發一語地拿著啤酒。他的臉永遠都是臭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他見到我時,嘴角總會露出微微地笑容。
我跟他說我面對的處境、跟他說我車壞了,高額的修車費使我驚慌失措。我開始檢查自己的戶頭,決心要消費少一點來彌補這次損失。
他走到冰箱前,從滿到噴出來的啤酒群中,遞給我了一罐他最愛喝的口味。
隨後便喝了口酒
小氣? 你跟我說小氣? 我一次噴了將近一台車的錢,想省吃儉用錯了嗎?!
起初的我百般困惑,確定自己英文解讀沒有問題,問了他兩三遍,情緒激動到差點把手中的牛奶灑出來。他仍默默坐在椅子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再喝了口酒。
如今幾個月過去了,仔細回想,我才能恍然大悟。
不過,就是一台車。
重要的是,我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