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升降機那顆往上按鈕〉
嘿，給你說個故事吧。
說完你就明白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這是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故事。
你有沒有發現，住宅的升降機，沒有往上的按鈕？
更準確來說，是除了地下大堂之外，其他樓層都沒有往上的按鈕。
一律只准往下。
據說是因為住戶沒有必要前往其他樓層，所以只設計了從地下大堂「往上」，以及各樓層「往下」的按鈕。
可是我的朋友卻在他居住的四樓升降機大堂，看到那顆「往上」的按鈕。
只有他一個人看到。
這裡我必須先交代一下他的背景，他雖然有點我行我素，也有討人厭的特質，但可以保證——他沒有精神病。他叫Jeff。
「只有你一個人看到的按鈕。這方面的話，你應該問過你外婆了吧？」我問。
補充一下，她外婆是個沒甚名氣的算命婆，有點怪裡怪氣，人倒是挺親切。
「嗯，我問過了。」Jeff說。
「那她怎麼說？」
「她首先……很高興我終於找到那個按鈕。」
「終於找到那個按鈕？」
我蹙眉。
「那個按鈕乍看起來就只是一個按鈕，可是仔細看的話，那其實是兩個闊長的按鈕拼在一起。」
「所以？」
「外婆說，每個人都會在某一天發現某種東西，是必須由兩個人一起做某種動作，才能發揮效用。以我為例，很明顯，就是有兩個人按動那個往上的按鈕。」
「每個人都會發現這樣的按鈕嗎？」
「不是每個人都會發現按鈕，而是發現了一件必須由兩個人一起、同時做某個動作，才能發揮作用的東西。」
「聽起來很複雜啊。」
「沒那麼複雜的，就只是發現一顆大家都看不到，而只有你和某人看到的某種東西而已。」
「其實會不會……只是你想得太複雜？它只不過是一顆普通的按鈕？」
「有可能。如果你也能找到一個你看得到卻碰不到的按鈕的話。」
「如果有兩個都看得見那個按鈕的人，就可以一起按下去嗎？」
Jeff點點頭。
「如果那個某人一直沒出現的話，你就永·遠無法按動那個按鈕？」
「我也向外婆問同樣的問題。我：她說，對啊，能不能遇上那個人，完全是單靠運氣。」
我觀察Jeff的神情，他一直笑瞇瞇的，似乎還夾雜着一點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
「你該不會告訴我，你遇見那個人了吧？」我瞇起眼問他。
「我一看見她，跟她說了兩句話，就知道是她了。」
「怎麼說呢？」
「她有我喜歡的一切。她的樣子、髮型、聲線……」
「說到底，你就只是喜歡她漂亮吧？」
「重點是，她不算漂亮，兩邊臉頰還長滿雀斑，可是這絕——對不影響我對她的感覺。」
「那她跟你說了哪兩句話？」
「她說：『你好，我昨天搬來的，住在403室。』」
「然後？」
「我也自我介紹啦。然後是她先提到那個向上的按鈕。」
「於是你們一起按下去。」
「按下的動作大概只有一秒。可是一起按下去時的那種快感美妙得……」
他頓了頓，繼續說： 「想像一下，在抽頭獎的時候，主持人在攪動那個抽獎箱，你的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而你終於聽見主持人喊你的名字的那一剎那，有股電流在你身體流過的那種感覺。 」
他乾咳兩聲後再說：「又或者想像你在打麻雀，只欠一張牌就食糊的時候，你摸牌，而那正是你要的那一張牌！這樣你就懂了吧？」
「我沒有抽獎運，也不會打麻雀。」
「那第一次牽喜歡的女生的手的感覺，總知道了吧？」
我立即明白了。 身體上各個感官都甦醒過來的感覺。
「那麼，按下去之後怎樣？我猜猜看……應該是你們兩個之間的火花太猛烈，於是整幢大廈都停電了。」
「沒那麼誇張。就只是升降機來了，門打開，向上的箭頭依然向上。我們走進去，為了爭取多一點相處時間，我按下了頂樓的鍵。然後嘛⋯⋯嗯⋯⋯那是很詭異的經驗。」
「怎麼說？」
「只要跟她在一起，連升降機內那張貼了很久、破爛得少了一角的海報，你都覺得有趣。我們從海報上的那片海，談到她在紐西蘭看過的一片湖，而她說的那個地方，我也恰巧去過。」
「是命中注定的意思嗎？」
「我也不想用這麼造作的詞，不過……說不定真的是這樣。還有，我一直以為大廈的頂樓同樣是住宅，豈料門一打開，居然是天台！」
「那只能說，你對居住的地方不是很瞭解。」
「那是秋天的某個下午，有點微風，太陽的光線從飄動的雲間忽明忽暗，天台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聊了很多。她喜歡我的冷笑話⋯⋯嘿，你知道嗎？」
「什麼？」
「大廈的頂樓其實是住宅。我試過一個人從地下搭升降機，到頂樓去，全層都是住宅。只有我和她一起的時候，頂樓才變成天台。」
我皺眉。「你說真的嗎？」
「我們只要一有空，就躲在天台，那裡是我們的天堂，有時還會買pizza上去吃。突然有一天，她說我們不要老是躲在這幢大廈裡，應該到外頭看看。你聽得懂她的意思嗎？」
「就是想換個約會場地吧？」
「不，她是想說，我們還年輕，為什麼不跟其他人交往看看？我當時一聽就明白，而且也同意了，於是我們分開。那個往上的按鈕消失了一陣子，又出現了，我又遇見另一位看得見往上按鈕的人，一起按下去的瞬間，還是有點快感，可是沒第一次那般⋯⋯強烈。」
「於是你就回去找回當初的那個女生。」
「是一段日子以後了。我和她那時已經回復單身，也在想念對方，不過我們都有點不一樣了。」
他略略嘆了一口氣。
「譬如她喜歡上聽搖滾，那是她上一位男朋友的最愛；我則⋯⋯你想像不到的，我開始看書。前度喜歡看書嘛。我們身上都多了一點其他人的特質。再不是我們當初相遇時的那個自己了。或許因為這樣，我們再一起按動那個往上的按鈕時，感覺也完全不同。」
「沒有抽中獎的感覺？」
「沒有。天台也變得非常悶熱，我們待了五分鐘就下樓去了。我還挺後悔自己找回她。當然更後悔當初居然答應不要留在天台，到外頭看看這種蠢建議。」
Jeff現在還偶爾會看到那個往上按鈕，也偶爾會跟某個同樣看見的人一起按下去，不過還是未找到能超越第一次的感覺。
你明白我為什麼這麼驚訝了嗎？
你有點提防，小心翼翼地問：「因為我問了那句『這裡為什麼有顆往上按鈕？』」
「你是新搬來的吧？」我問。
「嗯，我住在403室。」
「一般來說，住宅的升降機大堂，地下那層只有往上按鈕，各樓層卻只有往下啊。而我們現在身處四樓，卻同時發現一顆向上的按鈕。」
「那……我們是命中注定的意思？」她蹙着眉，半信半疑地問。
「如果頂樓是天台的話，我們乾脆不要下來了吧？」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