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筌03：鯤鵬化生（其一）－－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一、從「碳變」說起：化身、降生與 附身
Netfilx影集「碳變」( Altered Carbon)中，喬爾．金納曼(Charles Kinnaman)飾演的「伊萊斯·萊克」(Elias Ryker)已然死去卻屍骨未毀，而是莫名其妙成了「武．科瓦奇」(Takeshi Kovacs)的義體，並在當時的權貴班勞克(Bancroft)所託，找出是誰殺死了他。是的，拜託科瓦奇的是班勞克，但卻是被謀殺後再復活－－正確來說，是被「再製」的義體與拷貝的人格記憶。在那個時代，那個Cyberpunk的宇宙裡，人都被植入一個名為「堆疊」（Stacks）的盤型裝置，裡面儲存了個人的記憶跟意識數位化檔案，只要將「堆疊」植入新的義體，就能讓一個早已死去的靈魂在另一個軀體蘇生。
對日本的科幻漫畫熟悉的人，肯定覺得這樣的設定一點都不新穎。首先，義體的概念，在《攻殼機動隊》裡已經是基本常識，上校草薙素子使用的就是生化人義體，意識能與網絡連結。至於「堆疊」的概念，在《銃夢》中，瘋狂博士鐵士代諾就曾說，「沙雷姆」的每個成人都會經過一個成年禮儀式，也就是動手術拿掉大腦，並替換成沙雷姆政府可以窺視掌控、存入人格記憶的「電腦晶片」。
而「碳變」中將人的記憶置入他人的亡體或生化人，更像是「奪舍」，澈底將原身體當成載具，人格、記憶全不屬於這身體的主人，而是另一個人。然而，在辦案的過程中，科瓦奇卻不經意踏入伊萊斯·萊克的世界，並似乎與他殘存於身體的靈魂／記憶交織糾纏，成為交互附身的狀態。
關於這種物我轉變、形變魂轉，或者澈底異化的狀態，中國依照狀況的不同而各有稱呼，如他物或他人侵占身體、消除意識，稱為「奪舍」；他物或他人進入身體，但意識彼此交錯並峙、對壘，有時交互掌握身體，叫做「附身」；神靈或非人之物，不仰賴既有肉身，轉化為新生的人或物，則為「降生」；由此物變成形體完全不同的他物，而靈魂主體意識仍為我者，就稱之為「化身」。
二、給你一個名字，讓他們入戲
鯤鵬寓言，是《莊子》開篇的第一則故事，也是〈逍遙遊〉的總綱，幾乎整篇文章都是由此綿延推展，以細微的絲線將各個故事與道理貫串在一起。要釐清這個故事－－當然，故事本身並沒有絕對真確的解讀，但若想讓故事對自己產生意義與幫助，就必須問以下幾個問題：「鯤為什麼想化為鵬鳥，是想做點身為魚做不到的事嗎？化為鵬鳥之後，又做了什麼呢？鵬鳥的目標是什麼？鵬鳥完成目標後，是就此結束嗎？還是還有下一個階段、下一個目標？屆時，鵬鳥又會化作什麼呢？更重要的是，故事到底在『寓言』什麼？對我的意義何在、有什麼啟發呢？」
這篇故事的開頭是這麼寫的：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這裡，我們先拋開成千上萬、累篇累牘的解釋。那些解釋都很好，但既然作為期盼讀者能得到有益自身的「言外之意」，並在最終拋棄放下的「補意之筌」，我希望將焦點轉向莊子賦予大魚與大鳥名字這一件事上。莊子身為中國最早的小說作家之一（我們很難想出第二個像莊子這麼認真、多產的小說家，但孟子也是個喜歡嘴砲說故事的人，比如他說過大家耳熟能詳的「齊人有一妻一妾」），在他所撰寫的故事中，虛構的人物或事物名稱，基本上都有特殊的意義，並非隨便取好玩而已。
為什麼「給予名字」很重要呢？因為「賦名」在任何文化都存在著賦予意義、價值判斷、區分關係等意涵，例如我們為家中的寵物取名字，或是為朋友取綽號，用各種複雜的親屬稱謂來界定我們跟他人的親疏遠近；而遺忘一個人的名字，或將他／她的名字從歷史紀錄抹銷，就像任由一艘無錨的船在狂風暴雨大作的海洋盲目飄盪，不再有人會去按名索驥、嘗試探問，最終就消失在茫茫的水花煙塵底。
因此，「其名為鯤」、「其名為鵬」，就讓這裡的大魚、大鳥瞬間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存在，而不像《莊子．外物》中，任公子所垂釣的大魚，就僅僅是一條徒有跨山凌海之姿的巨魚，即使最終死去，也不會在讀者內心激起一絲漣漪；而是變成具有自我意識與定位，讓我們可以將自己投射其至中，隨著他們轉化、飛翔，俯瞰、衝刺的主角。
實際上，莊子不賦予鯤、鵬名字也沒關係，故事一樣能夠說下去，就像TRPG遊戲以職業來稱呼遊戲的角色，或《哥布林殺手》這部漫畫以職業（如長槍手）、特性（如牧牛女）來分辨，同樣能讓故事推進下去，但吸引讀者入戲的效力會弱很多。因為名字本身的區別性很明顯、很深刻，所以當聽見與自己或身邊親友相同的姓名時，我們第一時間通常會感到既親切又困惑；而古今中外，也有許多人改換姓名、另取字號，只為表達對某人的仰慕，或希望能成為像對方一樣的人。
然而，以故事本身的脈絡來說，給予名字，也就是莊子將自我肯定、自我承擔、自我追求、自我成就的任務，從小說家－－造物主－－之手，交託到鯤與鵬這兩元一體的主角身上。因此，鯤為何不待在舒適圈－－北冥－－而要花力氣轉化為鵬，要奮進全部的力氣心力（怒不是生氣，而是以全心全意，竭盡全力的意思），飛到另一個天涯海角，棲息於另一個天池水澤，箇中的心情轉折、目的企求，只有鯤鵬自己知道。
三、你難道不是自己的主人嗎？
因此，這則寓言有時會被批評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因為莊子根本沒說明前因後果，然後鯤就化為鵬了，起飛了，到南冥了。然後沒了。為什麼莊子不願意交代中間的心情轉折、細節與接下來的結局呢？因為即使他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此刻的他也不知道潛伏隱藏在鯤鵬內在的心理活動；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將想做什麼、該做什麼的權利交返鯤鵬，所以拒絕臆測、干涉。
面對這些質疑，我想莊子應該會回答：鯤鵬難道不是自己的主人嗎？你難道不是自己的主人嗎？
自己作主，意味著面對人生的關卡、走向，必須由「自己」做出抉擇、規劃，並對自己做出的抉擇、規劃負責到底，承擔起一切的責任與連帶的後果，甚至是命運。同樣的，身為自己的主人，要說什麼、要透露多少心事與計畫，都由你決定。一個意志堅定、願意扛負起自我人生的人，如果不夠瞭解他、與他不熟悉的人，很難猜測出他在面對事件的當下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但如果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或許你根本不必猜他的心，光是三言兩語就能誘拐他、欺騙他，讓他跟著你的步調與詭計，走進你寫好的結局。
更何況我們這個時代還有大數據、行為經濟學，順從欲望的人是最好預測的模組對象。呼哈！人性萬歲！
成其自己，這就是對莊子〈逍遙遊〉宗旨最淺顯、最殘暴的解讀，但莊子通篇大致想表達的意思就是如此。成其自己，不要遇到困難就想要依賴他人或外在的力量，因為那會成為習慣、固著在自己的心中、腦海；也要分清楚外在的雜音與內在的心聲，並且聽從心聲，只要你的選擇、規劃是經由自身仔細盤算、思量後的結果，你也有決心百分之百承擔起後果，就算外人說嘴、批評也不要否定、質疑自己的努力付出與目標計畫。不，應該說，你可以把那些流言蜚語當作屁話，但千萬別去爭能爭勝、比較輸贏，因為他人的人生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衡量。
而鯤或大鵬，是象徵，也是比喻，它是我們內在的創造意志，就像尼采所說的衝創意志；它也可能是我們自己的比喻，轉化、奔赴的過程就是我們追尋自我的進程。而莊子於此只想溫柔地說，去成其自己吧！身為旁觀的造物主，我只會無為地觀望、祝福，任你逍遙遊於世間、完成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