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告別

遊玩無腦遊戲的閒暇，不到一尺外，客廳沙發上，妻哭成淚人。

起因是這樣：吾家飼有十三歲老貓，忒黏膩。除了坐到電腦前，姿勢、高度皆不合宜外，無論做什麼，狀態如何，牠會伺機而動，或趴或蜷，佔領單邊大腿，或雙腳盤彎所形成的空洞，爾後立刻發出呼嚕聲。你可以摸，也可以吸，但不要動，否則牠就喵叫。如若牠感到要被挪移，虎牙瞬時襲擊。你必須好小心，輕撫牠，用牠大抵不明白的語言，搭上溫和語調，向牠誠懇報告：我要上廁所，或者，實在腿麻了。當然取巧方式，是喚另外一人，遠處以玩具、肉泥等物逗引牠暫離，將自由贖還。長此以往，在家休憩也像站崗，我們守護牠，或者牠坐鎮我們。

悠遠時光裡，我和妻各自，或三個生命一起，在沙發上軟爛。通常牠在妻腿上，我就俯身摸摸牠。偶爾竟然牠選擇我，妻就俯身摸摸牠，喊牠的名字。牠就毫無情面地轉移陣地。也無所謂，終究在同個屋簷。電視內容好無聊，不比牠可愛，揉一揉，看牠瞇眼，可以因此感到鬆弛。牠狡黠。當我們走出家門，牠大聲嚎哭，悽悽慘慘；可我們真正旅遊了，從監視器觀測。牠不哭，乖巧端坐沙發中間，起身嗅抱枕，蹭外套，復歸原處，向門望。

事情彷彿始終就如此。

然後，妻哭成淚人，告訴我，她驀然覺得，貓貓好黏人。為什麼？她問網路。網路告訴她好多答案，她看見其中一個，解釋老貓丕變，如膠似漆，是臨終告別，想積攢更多活著的溫暖，永夜時打亮。但如何可能？牠黏人那麼多年了呀。動物也無從生產長期思維，牠的時間，只有現在。牠現在喜歡你，現在要黏你，那不牽涉任何未來。牠們活在當下。我們也活在當下。我不曉得貓貓能活多久，所以我們只能確保，牠在每一個牠意識到的當下，都獲得滿足。如果我的認知錯了，動物能夠設想、記憶且反芻，我們就努力使牠，肯認兩個人類，寶愛著牠的事實。妳看，牠賴在妳身上，對我們的言語及意涵毫無理解。牠很簡單，所以赤誠，牠要陪伴，我們就迴響。如此牠快樂、舒適，一如我們從牠獲致的情感。就好了。

對妻說話時，我語氣輕鬆，遮掩或逃避著死亡。而今我已三十三歲，叨天之幸，未有重要他者從我生命絕對地離開。因為性格孤僻，本來屈指可數，也許多少降低機率了。卻也所以，我沒有經歷。卻也所以我開始使用人類的稟賦，遙想將臨某日，牠會無法摩娑我，對我眨眼睛，將我拋去的玩具壓腹部，後肢瘋狂擺動去勾抓，或在我恣意蹂躪後，厭棄般理毛。諸如此類。某天，將不會再發生了。

屆時我會怎麼樣，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時間將告訴我。我但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