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廬《鐵騎銀瓶》賞析——人物篇

《鐵騎銀瓶》裏的人物關係是五部曲之中最錯綜複雜的，同時也可以看出作者仔細的安排與構思。由於書中重複出現幾位義俠人物，他們以義為行事最高原則，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故此另以〈俠義篇〉來分析這幾位義俠人物。以下先由兩位主角作起點，分析書中主要人物。

韓鐵芳，本名良驥，號鐵芳。書中沒有交代號的由來，而不論長輩和同輩皆稱他為「韓鐵芳」，「鐵芳」應該是字而不是號。鐵芳是洛陽財主韓文佩的養子，心地非常善良、樂善好施，路見不平必定拔刀相助。鐵芳的父親去世後，他散盡家財周濟弱者，對錢財毫無執念。 鐵芳離開洛陽後，在靈寶縣首次碰見了不公不義的事，也不在乎他面對的是勢力極大的「戴閻王集團」，立刻就問清楚事件緣由、插手抱不平。鐵芳雖然因此得罪大量洛陽以西的武林人士，卻從不埋怨或後悔，可見鐵芳有「不為利回、不為義疚」的君子風範。鐵芳對長輩畢恭畢敬，尤其是對師傅蕭仲遠和「前輩」玉嬌龍。鐵芳重信諾的特質還顯露在埋葬嬌龍後、帶着嬌龍的遺物去找春雪瓶，途中旅費不足，鐵芳寧願賣掉自己心愛的馬，也要把嬌龍的遺物保存完整。其實嬌龍並沒有如此要求，而是鐵芳的自我期許。鐵芳亦非全無缺點，他向嬌龍和雪瓶隱瞞著自己曾經娶妻之事，他跟相貌平庸的原配陳芸華分房而睡，毫無感情。可是鐵芳遇見雪瓶後，總對雪瓶的倩影念念不忘。雖然後來陳氏一心信佛，但鐵芳也難逃對原配不忠的嫌疑。鐵芳心地善良，對敵人亦然，甚至到達愚蠢的地步。鐵芳在天山埋葬羅小虎後，救下了受傷的「老君牛」張伯飛，張身型肥胖，卻向鐵芳訛稱自己是「瘦虎」常明。鐵芳也不細問，還給張治傷、細細叮囑張要改邪歸正。張傷癒後還是與戴閻王一伙人狼狽為奸，還屢次要殺害鐵芳，鐵芳真乃宋襄之仁。

春雪瓶，由玉嬌龍撫養長大。春姓源於嬌龍在江湖上行走慣用的姓氏，雪象徵劍光，也記念嬌龍雪夜產子，瓶則是代表連著孩子一起來到嬌龍身邊的銀瓶。雪瓶有易怒和心狠手辣的一面，尤其是面對沙漠的盜賊和吳元猛等敵人，只要被雪瓶視為敵人，雪瓶出手便毫不留情。這一點與嬌龍頗為接近，然而雪瓶比嬌龍更能通情達理。嬌龍多年在大漠闖蕩，立下「春大王爺」的威名，塞外無人不知。雪瓶被稱為「春小王爺」，沒有刻意借用此威名來震懾人，反而屢次對他人的恭敬表示感激。與鐵芳相比，雪瓶行事更為爽直痛快，也許與雪瓶武功高強，能獨來獨往無所畏懼有關。如：拯救羅小虎，鐵芳只敢在押解車隊後暗暗跟着，雪瓶直指跟隨車隊沒有意義，選擇在天山之中下手救出小虎；又如挑戰吳元猛，鐵芳勢單力薄，要假意與吳結交，才敢恃機而動，雪瓶直接大鬧金大娘居處。另外，雪瓶與小霞、幼霞鬧翻，不打算特別找機會來和解，而深信順着事情發展就能解決問題，頗能看出雪瓶豁達自信的一面。

春雪瓶自小與玉嬌龍一起生活，因此性格、習慣、武功都與嬌龍相似。韓鐵芳是嬌龍、小虎的兒子，因此書中多有描述鐵芳在樣貌與嬌龍相似，身形與小虎接近，例如第二回稱鐵芳「兼有龍虎之姿」，便是雙關語；又如稱鐵芳「雖是唸書人，可是最愛騎馬」，嬌龍出自名門，受過教育，寫得一手好書法，而小虎曾在大漠販馬；又如鐵芳夜裏去找蕭仲遠學武藝，與跟高朗秋夜間教授嬌龍武藝如出一轍，皆是作者刻意鑲嵌嬌龍、小虎的特徵。

玉嬌龍的形象（除第一回外）與《臥虎藏龍》中最大的差別在於身體極度虛弱，常常咳嗽，脾氣更加怪異，甚至喜怒無常。書中謂嬌龍產子後未得調養，造成後半輩子一直有隱疾。嬌龍在大漠中立下「春大王爺」的威名，任何人都不能談論她的身世，自然與她本身貴族出身，後與大盜生下私生子，而女兒又來歷不明，種種因素導致嬌龍難以信任別人，對身邊的人都保持戒心。嬌龍與前書一樣個性倔強，除了還打算去江南找李慕白要回《九華拳劍全書》，還決心要找回自己的親生兒子，處處都顯出嬌龍雖被命運戲弄，卻不服輸，永遠希望憑自己的能力和意志去扭轉命運。

羅小虎較前書更為蒼老、鬍子灰白，而豪氣爽朗卻不減當年。例如小虎與鐵芳因雪瓶的身份問題起了爭執，父子二人扭打在一起，雖然如此，小虎仍然豪邁不計較，結成忘年之交。雪瓶殺死「鐵霸王」竇定遠，惹來官府追捕。小虎自願為「女兒」頂罪，緣於他欣賞雪瓶的武藝，加上「女兒」出生以來皆未盡養育的責任。其後小虎受張仲翊等人私刑虐打，雖然血流披面還反唇相譏，也可看出小虎堅毅不屈的一面。

全書的反派角色眾多，然而大都實力不濟、出場時間不長，他們或勾結官府、或招聚江湖人士互相結拜、或恃武力欺凌百姓、或貪財好色，導致反派角色形象較為單一，以下舉幾個例子分析。

獨角牛是洛陽城中的惡霸，曾禁止妓女蝴蝶紅從良，勾結官府，率領手下作威作福，無人敢惹。

戴閻王則是更強大的獨角牛，本以靈寶縣為根據地，與官府關係極好，甚至強佔荷姑為妾也無人敢過問。戴營運着一個頗具規模的集團，結交四方而來的「好漢」，實質上是收容打劫官眷的強盜（第四回）。

戴府的得力管家「判官」解七為其出謀獻策、打點一切。解七有謀無勇、武功低下，連妻子也是連欺帶壓從破落戶中娶來的。但解所設的陷阱、緩敵的技巧，險些讓鐵芳死在戴家莊中。

在小說後期才登場的「黑頭鬼」程三與解七很相近，智謀勝於武藝，在鳳翔同樣設下陷阱活捉鐵芳。解七在戴閻王集團中處於管家的位置，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程三則只是專門為戴閻王管理鳳翔的「星辰堡」，只不過是個分舵主，但作者在此刻畫一位好權爭利的小人物。程三活捉鐵芳後，打算押解往長安領功，並向群雄大肆炫耀，不惜與「老君牛」張伯飛起內訌，也要借此獲得攀上更高的地位。

吳元猛是「黑山熊」吳鈞的兒子，也是全書中勢力最強大、武功最高的反派人物。吳在涼州府招聚群雄，聯絡鏢局與江湖中人打劫欽差。吳元猛集團比起戴閻王集團又更嚴密一些，吳與財主馬百萬交好，又拉攏名俠之後「鐵爪鵬」呂通海等人。吳元猛頗有梟雄本色，初與鐵芳見面時，憑其膽色知鐵芳異於常人；同時吳亦心狠手辣，鐵芳砍斷吳表弟的手腕，吳卻若無其事，寧願犠牲與表弟的情義，也要拉攏實力較強的鐵芳來幫忙打劫欽差大臣。吳心思細密，因知父親吳鈞仇人眾多，故此安排「小山神」柳三喜為首的一眾部下保護著父親，居於祁連山深處。

最後是書末才登場的兩位人物：劉崑與「鈎俠」呂慕岩。劉崑之名，早在第三回出現，卻到第十七回才登場，第十八回才真正顯露武功。第十八回以前，劉崑的「威名」都是透過旁人來敘述，包括「瘦老鴉」蕭仲遠、「拐子」申飛、「連枝箭」徐廣梁等，皆指劉崑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武藝高強又自傲，最不喜歡無禮的江湖晚輩。當劉崑真正與鐵芳交手時，先約定若劉三刀砍下卻不能取鐵芳性命，便算鐵芳取勝。劉崑既自負又失信，鐵芳躲過第二刀後，劉卻說第二刀不算，接下來鐵芳抵擋三刀後，劉也不收刀認輸，直打到九回合後，劉中劍倒地。簡而言之，劉崑是名過其實、自負輕諾的武夫，卻能在外招搖十餘年，人人稱為「老英雄」，十分諷刺。

「鈎俠」呂慕岩正好與劉崑作對比，鐵芳和雪瓶在呂慕岩而言有殺子之仇，而鐵芳於劉崑而言素來無怨無仇。但呂面對鐵芳，往往不願意以多欺少的群毆，並緊守諾言，放走邢柱子和荷姑，是很值得尊敬的敵人。

整體而言，鐵芳、雪瓶、嬌龍、小虎等人形象立體，特徵鮮明，嬌龍與小虎的死也與其角色設定很吻合，雖非壽終正寢，然而仍交代了二人的完整結局，非常難得。作者在鐵芳與雪瓶的形象中滲入嬌龍與小虎的影子，同中又有異，頗能使人細味。惟塑造反派角色是作者的弱項，它們形象相近，且又不堪一擊，限制了故事的精采程度。

2022.5.27 臺北

書籍資料：

書名：《鐵騎銀瓶》

作者：王度廬（批校：葉洪生）

出版資訊：臺北，聯經，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