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大理花〉(DAHLIA in Amnesia)
★洪凌
.迷途(Disorientation)
異星旅人,來到沒有名字的地方……
顯然,這一回,我們來到一處沒有被囊括到「星際百科光碟」的邊角!腳步雖已疲乏,眼色流轉著期待與戒備,但我什麼都還不知道。不知道它的緯度、氣候、禁忌(例如,不能在打招呼之前,向對方舉出示好的第六根手指)、風土、居民的品種、官方制定的性愛守則。不知道從首都到各個大小城邦、它們被水藍霧氣浸溼的地域特色。以及,例如說,居民如何渡過百無聊賴時光的把戲。沒錯,我們什麼都還不知道。
「必然,這是一顆異星,滑逸出我們賴以憑藉的、由全向度奧曼帝公司所運籌設置的千手觀音網路系統。」與我同行的貓眼石小姐如是說。
可是,異星?!多麼鬼祟而不可言說的符碼呢。我微微地顫慄著,入夜後高懸天際的粉紅色天光直透疲憊的肌膚,三顆組成歪斜三角形的環繞衛星,從西北方的天際冒出,朝著我發麻的肩頭射下湛白卻闃暗的光澤。被人馬星座的雲海滲透成酒紅色的凌亂髮稍,因而羞澀地湛亮起來。
我不安地撫著貓眼石小姐的本體--她擬態成一顆在我耳邊閃爍流轉的流金色寶石,其實是我流浪生涯的伴侶,出身於某礦系生體星域的邊陲生態文化學者。距離現在大約71宇宙標準年,我們從天鵝星座出發,邂逅了林林總總的各色風土,捕獲不少有趣的田野料。
如今,總要遇上一回的命中災星發作,自助星艦的電腦當機。於是,在預定行程之外,我們闖入這個柔軟美貌的星球--
明明是由鈦合金與硫璃樑柱,構成主城市的大部分肌里,但卻如此地液態迷離,一點都不顯得疏離堅冷。景致如同街道上居民的臉龐,總好像被不知名的光暈所召喚,因而顯得漫不經心--笑容投向我們,但又憂鬱地返回自身。琥珀的勘測光纖與我的警醒感應,好像兩張融入強酸的試紙。隨著如許陌生、但又好像在千年前就遇上百回的濃冽氛圍,我們闖入某個由紫水晶階梯所引入的小巷……
.受咒箴語(Anathema Maranatha)
「歡迎來到動物園。」
「九百九十九朵花,將我的腦間皮質擊爛!」
「經百千劫的索多瑪之火……」
在那條纖細如微血管的巷道,招牌宛如此起彼落的鬼臉,切割我來不及迴避或迎接的眉目。字體的張狂奪目、符號語意鍊的繁花形影,讓我在這些建築物之間來回逡巡,無法直線行走。
「啊,奧非絲,我知道了!這些標語、以及特定建築結構的座落,反映了某個遺失時代的斷片--那些不可能被光碟映象所儲存、凝結的風潮與聲色。」
貓眼石小姐的驚嘆,在我的神經脈衝間回音著。
是什麼呢?那會是什麼?我不明白。巷弄開展著,如同一根沾滿燐光的骨骼。四周聚落的屋社,既不是居民的私人空間,也不是任何目的性、娛樂性的公共場所。
它們兀自存在於此,而所有眼神陶醉(或者哀傷)的旅客與本星人,以類似飄遊在無重力的步伐,相互錯身而過,並不交換言說,也不實踐短兵相接的肉身互動--彷彿,每個單獨的肉身,以及更加單
獨華美的建築物、音樂、燈光、空氣中異樣的流態、似曾相識的氣味,將一切都包裹其中,但又區隔開來。
最後一個地名,叫做「湮忘」(Oblivion)--它有著鐵製的黑色雕花門窗,生嫩的藤蔓與粗礪的管線交叉並置。從那些半開秘辛般的窗口,我們看進去木製的地板與桌椅--那些只有在博物館星球「
徒步漫遊者班雅明」的地窖中,才能窺見的舊式規格--連同以血紅漆料塗寫於門上的詩句。生辣強勁的液體(在古代稱之為烈酒)貫穿我共時性的記憶……
從那片「自我背叛自我」的位元汪洋,我拎起一道橫切於腦前葉蛋白質的星光,以及密碼,以及通道:
「點燃我的火燄吧,寶貝!
去年種植在妳花園的屍體,是否已然開花?
受詛咒的天譴者,請踏入這道沒有退路的門。」
那道門,是我的受咒箴語--Anathema Maranatha。在遠古時代,它擁抱著某些發狂的靈魂、出走的魔法師,以及酗飲液體與體液的法外之徒。跨入那道門,我們等於跨回地球曆20世紀末的死黑都會,揉雜著倫敦、卡薩布蘭卡、台北、東京的某些切片。如此情調,只有在已經絕種--學名叫做Purgatory Uranus Beast,簡稱pub-
-的座標才能體現。它驅趕了純粹的界線,收納著雜種化的記憶,以及從不再的情意。
.發暈的暴動(Hysteria)
「請進,也請卸下行李、與忐忑不安的心情。無論妳是誰,將要去那裏,這些都不會是此刻的關切所在--此刻,就是妳與這個地方的交感。」
迎向我的臉龐,以不容置疑與辯駁的清脆聲調如此說著。她從容地撥弄著尖耳旁的瑩綠髮絲,額頭鑲飾的冥王星血滴子隨著左手上下搖晃的冷鋼色容器,靜悄悄地進駐我的視線、貓眼石小姐的晶體切面,以及我們所收容的、無比巨大的位元海洋。這樣的場面,讓我想要立刻投身到店面深處的那張長沙發--倒下之後,自我也隨之折斷,如一朵搖曳墜落的水仙。
「等等,還沒有飲用任何東西之前,先別忙著醉倒。」
她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的雙手攀住桌緣--木頭的厚實質感、細小紋路的蜿衍,在在勾取著結凍於腦部深處、宛如在電磁星雲沉睡的晶片--據說,那是我的本體。若沒有某種早就絕跡的觸媒,它不可
能從狂沙飛雪的腦中異域醒轉。如今,它即將浮出深淵,攫住我於迷走的腦溝歧路。
我罔顧各自酩酊遊走、施展錯亂舞步的所有人--這些不同物種的顧客唯一的相似處,便是身旁擱置的透明飲用器皿。液體的殘餘氣味讓我昏眩,貓眼石小姐與我的精神聯線愈發微弱,我的視線只容得
下到處旋轉的光線,以及她甩動容器的優美動作。
她看著我,另一隻手抬起我虛弱的下巴,打開那個凍得足以割傷鼻尖的容器,將其中的清澈液體倒入透明如雪晶的鬱金香狀容器。她仰頭喝下一大口,把我拉過狹長的桃花心木檯面,綻開的雙唇封住我
的舌尖與齒列……
隨著那一吻,她送給我一把沾蜜的冰刃,直通喉嚨,切入體內的臟器與人工生體配備。於是,體腔狂飆著飛絮落花、櫻雪飄飛的極景,比任何雷射光劍更有效地劈裂身體。
眼睛溶化了,天空隨時從我的頭蓋骨磅然掉落,我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守衛。我就是那些被她從口腔餵入的液體刀刃,冰涼到發暈,甜美如暴動。
本篇為〈記憶是一座晶片墓碑〉的外傳故事,收錄於短篇小說合集《復返於世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