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雪》講的是馬來西亞的歷史傷口,至今仍無法完全癒合的513事件。大多在探討這件事情時,常常會從種族衝突或是政治角力的角度來談,片中也數次出現相關的明示。不過在看完整部片後,發現導演更關注的,其實是在那些大結構底下,那些無緣無故失去至親的人們,他們如今過得怎麼樣了?時間真的能讓他們撫平傷痛嗎?
近年觀眾對於電影表演的偏好,大多是靠向寫實的方向,特別是像《五月雪》這種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似乎總有一種無形的包袱,要求電影要盡可能地還原真實環境,可是這麼血淋淋的殘忍,又怎能是說還原就還原的了呢?當我們不忍心這麼寫實的去描寫這段歲月,我們要怎麼感受故事裡那些煎熬的時光,那些無助而驚恐的求饒,那些找不到失蹤親人的徬徨,那些無法喘息卻還是要活下去的堅強……。
還好,我們還有戲曲。
戲曲作為一種以虛擬實的表演形式,很多時候更追求的是寫意,戲曲不會像電影要想辦法還原所有實物,更多時候是取一個象徵意義。戲台上的同一張木桌,在不同場次中,可能是代表廳堂上的桌子,或是臥房裡的置物桌,也可以是打牌的桌子……物品、場景和人的互動,全見於戲曲演員當下在戲台上的詮釋,由演員的表情、肢體到唱念來形塑當下的時空氛圍,在這樣的表演方式下,時間被凝結在演員表達情感的當下,甚至不一定是外在環境的時間,而是在自己內心裡囚困的那些片刻。
戲曲往往在表現人物內心的時候,外在的時間都是暫停的,這是因為我們會觀賞的戲曲演出,大多都是透過現場的形式,戲曲很重要的一個特色,就是和觀眾互動的特性,可能演到哪一部份就會有觀眾鼓掌喝采,因此時間的連貫性未必是最重要的。
那麼問題來了,《五月雪》本質上仍是一部電影。
《五月雪》主要的載體還是影像,而且還是要紀錄史事的影像類型,這樣的一部電影,怎麼可能不對外在的時間詳細記錄。當戲曲要融入影像裡,要如何在一樣角色抒情的內心狀態下,同時兼顧當下外在環境的時間呢?
就是音效!
本片在音效的使用上非常精采,很多幕的畫面都是配上獨立的背景音,但兩者卻又融合得恰到好處。
就以目睹慘烈大屠殺的竇娥(普長春戲班班主,因其飾演竇娥故稱之)來說,畫面構圖其實很簡單,就是竇娥站在漆黑的天台上,背景有幾塊殘破的招牌,剩下的就是漫天飛濺的紅血光了。
竇娥看向戲院的火海,震驚而又悲痛之餘,開始唱起了戲曲唱詞,來描述這一片地獄景象,當我們跟著她的悲痛沒辦法喘息時,背景音不斷響起的,是許多無辜的人們驚恐的喊叫,還有不停打鬥的聲音,所以我們不只沒辦法呼吸,甚至會是渾身發抖的,感同身受著竇娥的痛苦,也感同身受那些我們明明沒在畫面上看到,卻知道他們一定很無助的戲院觀眾。畫面上雖然是竇娥看見這一片火海後悲愴的內心世界,背景音卻不斷在提醒,此時此刻刀槍荼毒正在上演,因此竇娥在裏頭抒發心境時,我們依然可以感覺到外在時間的流動,讓我們可以透過不那麼殘忍的方式,卻依舊是情景交融的,來理解這件史事。
對於音效上精巧的設計,電影中還有很多幕可以展現,實際進去戲院可以發現更多驚喜,看看片中如何巧妙運用音效,打破時空的界線感,卻也能在必要的時刻,補回前面可能暫時消失掉一小段的時間。
然而無論再如何淡化時間,似乎都敵不過那句宣傳寫的標語:
她在513時空 囚困了49年。
「這麼久了……。」這是看到這句標語的第一個念頭。49年,已經是生命開始在倒數的概念,一個人用了她活到現在,快要一輩子的人生,就是在找兩個無緣無故就被殺害的親屬,她這些年的歲月,可曾還有過別的人生目標。
似乎是早已理解這樣的沉重終究無法消散,戲曲元素再次出現在後半段時,已是新一代的戲班,想要表演卻已經無法被權力者允許了。戲班的消逝,似乎也讓人理解到,這樣的歷史傷痛,已經不是戲曲的寫意能夠溫柔的了,所以才會有戲班班主,在墳前哀泣直抒心中的無奈和怨懟。同樣的一段唱詞,49年前唱的是對大時代的驚恐,49年後唱的是對故人的追念,但這次不是為了溫柔那些殘忍的歲月,而是在質問那些傷害的人「憑什麼我要承受這樣苦痛」,時間彷彿停滯在49年前,卻又承受了49年的情緒。
無言問完蒼天後,終究還是要回來關心那些還活著的人。
戲曲不再能夠溫柔那些歲月,但人可以。
很喜歡最後一場阿英和新一代竇娥的對談,戲曲演員在裡面扮演了一種撫平傷痕的模樣。當阿英好不容易找到了無名墳,竇娥問了她一句:
「明年,你還會再來嗎?」
是啊,連家人真的埋在哪裡都不知道,那這49年的一切,究竟能安放於何處呢?回來這邊,是懷念那些故人,還是提醒自己終究無法找回那些消逝的呢……阿英在片中的最後終於壓抑不住,不停地哭著,沒有任何話可以說。竇娥就這樣握著她的手,在一旁靜靜安慰她,陪著她。
戲曲的寫意不再能保護那些寫實的歲月,那就讓演戲曲的人,也同樣安慰著那些一起在真實世界受過傷的人們。我們同悲同喜,為那些無名無姓的,建一個無風無雨的美好世界。
無風無雨,那些消失的人又該怎麼回來?
那就下雪吧。
只是這次不再是沉冤得雪了,而是回來見見那些在同樣的時間,卻好像處在不同世界的親友們。
畢竟就如同導演常常說的:萬物皆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