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試閱《人魚能不能上岸．引子》
海浪湧起，輕輕地跑上沙灘又默默退回。歷經淘選與堆積，岸上的鵝卵石和礫砂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一條條如跑道般平行海洋。一對夫妻各踏在自己腳下的那條礫砂走道，他們的女兒笑得燦爛，仗著雙手有父母牽著，在鵝卵石道上放肆跑跳。
他們的前方也是一個小家庭，雖然擁擠，這對夫妻仍比肩走在同一條礫砂路上，他們的兒子走在其後。小手緊拉著母親的衣角，皺著眉頭，咕噥抱怨砂子路會凹陷。男童父親回首鼓勵：「兒子，這就是真正的海灘，感受一下，有些東西是教室裡學不到的。」母親盯著眼前的情侶，暗自估算像他們這樣自帶裝備可以省多少錢。
熱愛水上活動的情侶全副武裝，緊跟在教練身後，雖說是考量安全才跟團，但主因還是兩人租船出海費用昂貴。兩人不停與教練攀談，從海象問到物價，又從物價問到薪資，唯一能打斷他們的只有大浪碎裂在岩石的聲響，但這一路走來只發生過一次。
「話說回來，教練，今天這樣算是好天氣嗎？會不會太熱？」男人見女友額頭冒汗，才察覺今日風浪不大。
「晴朗無風的日子最適合潛水了，今天能見度很高，你們真的很幸運。」Peter微笑回答，引導三組遊客走上船。
船身微微晃動，平穩前進。小孩夾在父母中間，女孩踢著蛙鞋，發出沉沉的啪啪聲，男孩脫掉蛙鞋，掏了掏鞋內，後來乾脆敲打鞋底，努力把沙子倒乾淨。
那對情侶搶到教練對面的位置，男人拿著GoPro5沿途拍攝，目光游移在實景與螢幕之間。身旁的女人本來興致勃勃的賞景，可他們上個月去才去巴拉望，與之相比，臺東的景色不夠吸引她。她實在無聊，轉回頭，又想拉著教練聊天。
一看到教練，她不禁合上嘴。Peter盯著海面，微笑只剩淺淺的弧，那雙眼一直被笑容撐彎她沒注意，其實，Peter眼睛明亮好看。或許是眼神太過柔和，倚身船邊的Peter顯得毫無防備，如躺坐在沙發上愜意。精壯的身材被防寒衣裹著更加纖細，那身段越看越嫵媚。
女人確實覺得教練眉清目秀，可是，直到剛才為止，都沒察覺他身上有這種氣息。
防寒衣逼得汗水沿著臉龐滑落，微風拂過，涼意把女人拉回現實。她有些羞赧，趕緊把目光收回，心虛的用餘光查看四周，確定沒有人發現自己盯著教練許久。這時，Peter正好轉頭，雙眼再次彎曲。
那抹柔和頓時消失，引擎聲隨之戛然而止。女人有些錯愕，難道是自己熱昏了頭？教練可是男人。
「兩位是直接跟老闆談好要自行活動，沒錯吧？」Peter微笑問道，轉頭確認船夫已經架好梯子，又道：「兩位可以先下去了，小心不要踩空。另外，也請兩位注意安全，不要離開我們太遠。」
語氣雖有所起伏，也對上那對情侶的眼睛，但語速明顯增快了一些。這是服務業常有的壞習慣，每次面對客人都要重覆一次臺詞，不覺間就會如此。和其他同事或餐飲業服務生那種平板的語調相比，Peter已經好很多了。
只是，女人見過教練放鬆的模樣，現在這種業務笑容及語調有種違和感。男人絲毫沒有察覺，應了聲，俐落下船，從女友手上接過GoPro5就自顧自的游走。
女人心裡很不是滋味，她第一次察覺男友不是率真，是粗魯不體貼。微慍的下水後，女人才想起自己本來打算裝作不知所措，好麻煩教練牽著自己下船。她更悶了，看男友也不在乎她這個潛伴，索性賭氣不去找男友，在船邊載浮載沉，看著同行的兩組家庭。
「救生圈放好了，請爸爸媽媽先下水，小孩子才會比較不會怕唷！」Peter提醒道。
小女孩的父母先下水，其後，小女孩面對父母，一手牽著教練，一手慢慢爬梯，直到成功下船，被母親牽到身邊。
「謝謝！」
女孩笑得燦爛可愛，Peter面不改色，回了句不客氣。確定女孩抓穩救生圈後，小男孩的父母也依序入水，唯獨男孩怎麼也不願下船。
「你剛剛練習不是沒問題嗎？就只是換地方而已，有游泳圈，怕什麼？」男孩父親道。他語帶責備，倒不是因為孩子任性，而是這種水上活動有時間限制，兒子這樣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
可小孩哪管這些，小男孩別過頭無視父親。母親見狀趕緊向小女孩一家人賠不是。
Peter曲背蹲下，依舊微笑，問道：「小弟弟，你討厭海嗎？因為很冷、很鹹嗎？」
「不是。」小男孩搖頭，說：「只是有點怕，這裡跟剛才不一樣……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岸邊……」
男孩眼神飄移，不停摳弄指頭，緊張而害怕。這種臨陣退卻的小孩，Peter見多了，他輕聲問道：「那我們先不下水，你陪我聊天。可是，你要先告訴我，喜歡海嗎？像我就很喜歡喔！」
「喜歡！」小男孩一聽不用下水放鬆不少，連回答都比較有精神，越說越多。「我以前都是看電視和書，剛剛練習看到真的，比那些更漂亮！魚跟珊瑚礁都是！」
「喔！看來你是真的喜歡。」Peter笑得眼睛瞇了，這是他今天第一個露出牙齒的笑顏，接著說：「我跟你說唷！這些還不是最漂亮的，海底一個叫做亞特蘭提斯的王國，亞特蘭提斯是海底最美麗的地方。」
「真的嗎？它在哪裡？就在下面嗎？」小男孩興奮地抓住Peter的手問道，眼底倒映著Peter的笑容。
Peter搖了搖頭，淺笑道：「我也還在找，不過，亞特蘭提斯在深海耶！你會不會害怕？」
小男孩一聽立刻搖頭說不怕了，Peter笑道：「這樣呀！那你常常接觸海洋的話，說不定有天就會發現囉！」
「可是……」
小男孩欲言又止，瞥了父親一眼，眼底透出懊悔與擔憂。剛剛緊張又害怕，父親卻顧著逼他，才會迴避父親。現在，他不怕海水，倒怕起父親了。之前發生過相似的情況，小男孩自知回去大概要受罰了，越想越無助，而船邊的父親越看越像海獸。
「如果你現在下去，爸爸會很高興，絕對不會生氣的，對吧？」
Peter一邊說著，一邊望向男孩父親。男孩父親連忙答應，他不想再繼續造成他人困擾了。
女人看得清楚，教練轉頭後變回那張業務笑容。是因為他喜歡小孩嗎？不，剛才他並沒有對女孩這樣。難道，他喜歡小男孩？女人忍不住輕聲驚呼，搖了搖頭，嘲笑自己的想法過頭且失禮。
穿著救生衣，六個浮潛遊客將自己交付大海，面鏡所及的視線內，各色珊瑚礁的形狀多樣固然動人吸睛，可幾乎看不到魚。男孩容易滿足，與岸邊不同的景色使他驚喜得睜大雙眼，盡可能的搜索魚的蹤跡。男孩身旁，母親暗自懷疑業者。當初說岸邊看不太到景色才搭船離開沿岸，可是魚比剛才練習看到的還少。
一一確認遊客姿勢及狀況後，Peter立直身體，接住船夫拋來的塑膠袋，從袋中捏了一塊麵包握在手中。帶著一抹淺笑，Peter全身放鬆，慢慢呼吸幾次，趴在水面，稍稍游動。緊接著，雙手緩緩垂下，摺腰躬背，頭與身軀接連隨著重力下潛，雙腳上抬後筆直沒入水中，水面只留下一圈圈的波紋。從側邊看來就像一條水蛇輕甩身體，優雅的潛回到水中。
「這個躬身下潛！」
女人驚艷得呆愣原地。躬身下潛是以下彎的力量與核心肌群帶動身體，利用自身重量幫助下潛，若沒有大量練習不可能一派輕鬆又不濺起水花。剛才巴著教練問了許多事情，卻沒想到他不只會浮潛，連自由潛水都懂。這麼一想，老闆確實有說這名教練是店內最專業的，原來不是唬人。
心一喜，女人也潛入水中。
水面之下一片湛藍，Peter正好游到浮潛遊客的正下方，又回游打直身體。女人清楚教練僅僅是漂浮其中，但仍有種錯覺，彷彿繽紛的海景正擁簇教練優美的身段，也在她腦海中暈染出維納斯畫像。
Peter輕揮手臂，左下至右上划出一道弧線，同時，指腹與掌心摩擦。手逐漸伸展高舉，麵包屑沿途飄下，最終，將僅剩的麵包屑往上用力一灑。碎屑綻放飄散，魚群從四面八方聞香而來。女人無法用言語形容這一幕有多美多動人，而浮潛遊客們的目光被魚群帶走，各個都盡其所能的伸長手臂，卻無法觸及那些魚。旁觀者清，此時此刻，只有教練能碰觸這些海底生物。
眾人享受之際，教練游出海面換氣，又游到眾人右方。忽然，他招手吸引注意，又指向右下方。那裡有一隻生物，身影逐漸清晰，是一隻赤蠵龜。練習時，教練說過海龜不常在臺東海岸出沒，遇上了也不可以碰觸，會被罰錢。有幸巧遇實在令人激動，幾個人含著呼吸管，混著鼻音，興奮地發出嗚嗚聲。
赤蠵龜游至小男孩下方，即將離開眾人視線。小男孩伸長手臂，向牠揮手告別。豈料，赤蠵龜竟然開始上升，緩慢，卻不偏不倚的接近小男孩，理所當然又令人難以置信的，赤蠵龜背起男孩。
男孩興奮但不敢亂動，笑容扯動顏面肌肉，面鏡無法完全貼合，滲進一些水。視線變得模糊，但雙手以及防寒衣下的肌膚仍然可以清楚感受堅硬的龜殼。赤蠵龜沒有久留，不到五秒便下潛離開。
「那隻海龜剛才應該是要浮上水面換氣，結果碰到了你。」
回程，Peter解釋剛才的奇遇。小男孩裹著大毛巾黏在教練身邊，有些失望，問道：「原來我只是擋到他了嗎？」
「這不一定，可能牠就是想在換氣前跟你玩呀！」Peter這句話顯然在哄小孩，卻十分有效。小男孩點點頭，滿足的笑了，吵著教練告訴他更多亞特蘭提斯的事情。一提到亞特蘭提斯，教練再次笑得露出牙齒，向小男孩分享自己知道的消息。
女人一直看著，她已經不在乎教練是否會發現，應該說，她認為教練早就發現了，既然對方不表示反感，那她也無須遮遮掩掩。
「怎麼笑得這麼開心？」身旁的男人問道，他剛檢查完今天的拍攝內容。
「你不覺得很可愛嗎？」女人頭也不轉的回答。男人看向對面，意外道：「妳什麼時候喜歡小孩了？是不是想跟我結婚了？」
女人笑而不答，反問道：「你覺得真的有亞特蘭提斯嗎？」
「想也知道是騙人的。」
「我想也是。」女人指的是男人的反應，他對這種事總是不以為然。
回到岸邊，男人並沒有責怪女友放他一人，反而炫耀著自己看到的海景。「還好我有用GoPro拍下來。」這是男人第十次說這句話，但畫面大多模糊，或是不明所以的傾斜四十五度。翻著檔案，假裝欣賞男友的作品，女人更加確定，沒有三軸穩定器，男友根本不會照相。
她終於翻到底了，畫面停在背光的潛店招牌。
店裡的更衣室不多，兩個孩子和情侶先去換裝，兩組家長趁機圍住教練。
「你皮膚這麼白又這麼瘦，我還以為你經驗少，沒想到你一次可以潛這麼深。」女孩的父親說著，自認為是誇獎。他老婆皺了眉頭，轉移話題：「你做這行多久啦？看你很會哄小孩耶！年紀輕輕真不簡單。」
「也就幾年而已，潛水也是玩票性質的。」
「這次真的很感謝你啊！」男孩母親說：「每次那孩子耍脾氣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剛才真不好意思，耽誤大家的時間。」
「不會啦！小孩子嘛！」女孩母親客氣回道，又捧一次教練：「教練，你用亞特蘭提斯的故事哄小孩真的很聰明。小孩子都喜歡這種虛構的傳說故事。」
拉門聲打斷了對話，男孩換好衣服走向父母。尷尬籠罩大人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虛，足以讓他們暫時說不出話來。小男孩也被尷尬傳染，臉上滿是疑惑。沒人確定小男孩聽見什麼，只有Peter望著小男孩，露出淺笑，道：「亞特蘭提斯當然是真的。」
小男孩一聽露出笑顏，眾人也鬆了一口氣。男孩父母上前陪伴兒子，女孩的父母掛上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們不認為這名教練只做了幾年，他太會做人了。
不久後，另一名教練John抵達店裡，不斷尋找Peter卻不見人影，只好去找船夫。
「志明哥，Peter呢？」John站在船邊發問。船夫正在洗船，頭也沒抬便回：「他下班啦！他每次下班就跑不見人，我也不知道他去哪。」
「他櫃子還鎖著，是不是又跑去哪游泳了？」
「可能吧！他那麼喜歡海。你等一下不是有團嗎？找他幹嘛？」船夫回答。
「沒啦！老闆說他有自潛教練證，我想跟他學而已。」
船夫放下手邊的東西，嚴肅問道：「你到底想潛多深？Peter不是說自潛潛太深是在玩命嗎？」
John有些尷尬，心虛的說：「嗯……對啦！他說他自己想玩命，但不想教別人玩命」
「那你還一直吵他。」船夫無奈的說。
「什麼吵他，這叫三顧茅廬！」
John說完便往店的方向走了。話雖如此，這已經是他第五次撲空，不由得咕噥著「這傢伙是魚嗎？每次都溜走。他的班排得這麼隨意該不會，該不會是為了自己泡在水裡吧？雖然這樣我賺比較多，可是真的很難找人……」
這時，Peter仰漂於無人的海上。面鏡下的雙眸輕閉，身軀隨波飄移，耳內只剩水聲與風聲，他享受得微笑。睜眼後，大吸一口氣翻過身，稍稍划動，又一次躬身下潛，全身入水。這次，不只下潛三公尺，而後繼續划手，沿著陡峭的岩壁，游向更深處。
(引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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