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特效化妝師 盧玫璇
專訪團隊:職名事
文:Arter Hsu
Youtube:EP.9 化出生命的意義 上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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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效化妝主要負責製作特殊效果妝,一般服務於影視劇、舞台劇、廣告、活動、和特殊場合,他們會根據導演以及劇本的需求,製作各種傷口、瘀傷、燒傷,甚至是道具上的製作,以呈現角色在故事中的經歷。他們就像是魔法師,透過雙手改變人的外貌,在創造出每個鮮明角色的同時,呈現出藝術的極致追求。
特效化妝師是一個我們很常聽聞,但卻不太清楚實際職業範疇的工作。在朋友的引薦下,我們認識了玄鹿特效化妝彩繪工作室的主理人盧玫璇,聊起了關於特效化妝師的職業樣貌。在常見的電視影集中,舉凡狼人、恐怖片段裡的鬼怪嚇人裝扮亦或是一些曬斑、傷疤、斷肢皆屬於特效化妝師的工作項目,他們透過矽膠以及一些特殊材料跟上妝手法,配合著導演與劇本所需的拍攝片段,給予演員妝容上的強化及特效道具輔助,搭配劇組的前置場景配置、氛圍營造與演者的演出,為一部部影視劇作賦予角色靈魂。玫璇說:「要快速分辨是特效化妝還是CG後期特效,其實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看這樣東西是添加上去的,還是從人物該有的器官構造中刪減掉的。因為特效化妝是一種加法,在人本身已有的骨骼中添加新的元素上去,像是狼人的毛髮、鼻子耳朵皆是可以外加的,而佛地魔的鼻子是刪減掉的器官,則為CG後期特效製作。」
在學生時期就讀影視相關科系的玫璇,對於特效化妝格外感興趣,只是在學校所學的內容,也許礙於經費及各方考量情況下,即便是產業線上專業的老師教授,進入業界後仍然會有許多需要加強的知識與經驗的累積,而坊間更專精於特效化妝的相關課程費用也較為昂貴,並非一個大學生可以負擔的費用。所以大部分的時間玫璇總是透過網路挖掘,關鍵字搜索國外關於特效化妝的相關youtube影片教學,慢慢的累積關於特效化妝的材料以及知識,直到畢業以後才正式進入到老師的旗下,一邊做一邊慢慢的累積更多特效化妝上的製作經驗值。從助手到獨立出戶,歷經過非常多大大小小的影視作品經驗,並成立了玄鹿特效化妝彩繪工作室。
聊天的過程中,玫璇分享了其實她是一個很衝的孩子,因為當時畢業後,剛好遇上了一個知名材料商的課程活動,只要付一星期一萬八的學費,並且在課程結束後考試得前三名,就有機會去參與當時在上海的一個活屍路跑的特化工作,在累積經驗的同時也能增加額外的收入,只是畢制燒完了積蓄又剛畢業的她,手邊根本沒有多餘的錢,仍舊頭一熱,拜託媽媽借她一萬,並答應她一定會考上前三名,就這樣展開了特化師的旅程,最後也如願到了上海工作,有了一個非常好的開始。
玫璇說:「我就是一個勇氣派的,不顧一切先衝再說。因為你不做,永遠不知道他背後的一些問題,只有做了以後才知道這是不是我要的。」
或許是天性使然,又或許是家庭教育因素,賦予了玫璇絕佳的勇氣,同時又秉持著活到老學到老的性子,對萬事萬物充滿著好奇,除了課程得到的工作經驗值外,也透過自學研究跟練習,不斷的精進自己的專業技術,更是因為活潑外向又真誠的性子討喜,在與矽膠工廠老闆聊天過程裡聊到,現在市面上的快乾矽膠都需要從國外進口超級貴,每次進貨也都要百斤起跳,對於資金並沒有太過雄厚的她壓力不小,或許是因為對於社會新鮮人的愛戴,讓老闆直接提供了配方讓她自行研究,而玫璇也在這研究的過程中,意外的獲得了調配矽膠快慢的技術,並且可量身打造客製化的放乾時間長短。
從2020年開始,世界被疫情籠罩,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改變了玫璇對於特效化妝的見解與轉折。
玫璇:「特效化妝一直以來都是服務於導演、劇本、演員,並無法使用它說些什麼故事。我有點迷惘,好像不知道特效化妝這份工作除了帶給我收入以外,還能有些什麼社會價值?」
興許是因為工作突然間的停擺,多出了非常多的空白時間,本已經習慣忙忙碌碌生活的玫璇,突然間激發出很多對於生命存在意義以及社會價值這類的思考,恰巧在那年玫璇發現了馬戲棚計劃創作,是一個將各方面領域專長的人找來一班,透過不同領域間的人交流碰撞的方式,並在最後的結業做出一個表演呈現。這計劃是玫璇作為將特效化妝延伸至藝術表演領域的第一個敲門磚,學習的過程裡認識了很多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並發想了「屠宰場」的腳本,邀請幾位同學一起共同演出。這是玫璇第一次發現,原來特效化妝也是可以說故事的,在不同專業領域的人結合起來,也可以針對社會議題進行探討並透過表演的方式,拉近人與議題間的距離。而後玫璇更開始大量的學習關於展演類的技藝、陶瓷製作、大環、特殊漆,並在這些過程之中擴大了視野,同步增強了特效化妝的養份。或許在旁人眼裡看來,做一項職業就應該僅專精於那樣技術下去努力就好,不應該東跳西學,拉低了踩到更高位階的速度,但或許每個人的旅程皆有不同。
生而為人,每個人存在於世間,皆有屬於它的意義存在。人生裡體驗過的每個突如其來及日常,看似偶然實則必然。他引領著我們去發現、去衝擊、去碰撞,同時將我們引領至另一種生命的維度。
發生太魯閣事件的當天,玫璇正在劇組趕著一場拍攝。很恰巧的是那場劇正拍攝著遊覽車翻覆傷亡慘重,所以拍攝現場製作了很多假肢及傷妝。拍攝空檔時,新聞就剛好推播到玫璇的眼簾。
玫璇:「其實看到的當下有點內心交雜,因為我們正拍攝著這樣的戲,只是這個是戲,而在另一側卻是真真實實的發生著。」
雖然內心有諸多交雜,但礙於工作上的忙碌,也僅能時不時趁著工作上的空檔去關注。直到後來越來越多的報導出現,並提到現場拾獲非常多的斷肢跟屍塊,便讓玫璇在內心開始思考說:『不知道在大體修復上,他們會不會需要矽膠做翻模與假肢的修復,那這樣他們的原料夠嗎?需不需要再贊助他們一些呢?』越發的想,越讓玫璇內心的聲音更加的擴大與堅定,最後便聯繫上修復的團隊詢問有沒有矽膠的需求,在對方表示肯定答案後,玫璇立馬聯繫廠商準備拿貨寄去。當時正在連假期間廠商早已休假,但老闆聽到玫璇拿貨是為了要寄去幫助太魯閣事件的民眾後,二話不說從遠處來開門還直接免費提供了所有的材料,備料的過程中,老闆突然問說:「阿妳怎麼沒有想過去幫忙呀?」聽聞的當下玫璇也只是表達了她並不知道要不要去幫忙,因為她整個時間都是排滿的。有非常多的劇正在拍攝,加上安排好的課程也都已經付費,實在是力不從心。但老闆的問句就像是一枚種子,默默地深耕於玫璇的心中逐漸發芽,陷入了兩邊的糾結,甚至都無法入睡。後來玫璇問了媽媽的看法,媽媽的回覆讓玫璇堅定了信念,做出了影響她未來人生觀及看法的決定。
玫璇:「那時候的我真的很猶豫跟糾結,而媽媽就說:『妳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嗎?重要程度有沒有大過於妳本來要做的事情呢?如果有,我覺得妳就應該去,妳的朋友們一定都可以理解,就算課程無法退費也沒關係,如果意義更大就去。』就是因為媽媽這樣的一段話,我就鼓起勇氣打電話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忙,最後他們開會討論完就請我過去幫忙。」當確定了這項旅程後,玫璇就立即招集了一群團隊的朋友,同步搜尋所有材料直接飛車前往花蓮去。當時候玫璇其實完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將會遇上些什麼,僅是秉持著一種良善想幫助人的心出發,而當良善的光發出光芒後,所有的貴人及愛也都紛紛趨光前來。
玫璇:「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因為當時召集到的團隊,有一半我都不認識,甚至很多無法前去的人也紛紛提供材料幫助,覺得他們非常的善良及勇敢。」
「當抵達花蓮之後,現場其實有非常多的車很塞,有家屬、媒體以及很多來現場幫忙的人,當我找到報到人後,對方就直接領我進了大體室。我記得現場的溫度很冷,氣味也相當令人不舒適,我看見那邊躺了一個女生,當白布掀起來的瞬間,我其實特別的衝擊,一度感覺這個是假的吧!就是…她整個只剩下一個臉皮,底下的骨骼已經不太能支撐,你根本沒有辦法想像當時她究竟經歷過了些什麼,甚至很難聯想到這個是一個曾經活生生的人。」玫璇一邊說,一邊回憶道。後來再離開大體室後,玫璇就回去住宿的地方告知團隊的人,他們接下來將會遇上哪些狀況。而當時因為他們召集去幫忙的這個舉動,完全出自於良善的發起並分文未取,在到當地的時候,玫璇手機直接被打爆了,即使在媒體詢問需不需要幫他們擴大宣染時,玫璇直接拒絕,卻仍舊抵擋不了消息的流出,造成現場不少的困擾與壓力,直到第二天才開始迎來了轉機。
「那時候我進大體室看見的第一個女孩,隔天就要回家了,所以他們一直連夜修補,時間非常緊湊,然後到了中午發現家屬還在等待,修復師找上我們幫忙,希望透過雕塑師的協助去完成塑形。那因為我其實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也不願意讓團隊的人去面對這一切,希望能讓他們盡量迴避那樣的場面,但團隊的人直接率先說他們可以,然後就一起進去為21號女孩做修復。」當時玫璇第一次直接用特化的方式為大體修復時,其實是很不上手的,由於大體皮膚會隨著時間開始出水、出油,並不同於往常,會有非常多的未知狀況,但在反覆嘗試的過程中,還是好好的將他們能做的部分盡量去完成了。那天他們團隊修復完成了他們能負責的部份,後續則由大體修復師團隊做最終的上妝,想著應該很快就能讓家屬帶她回家。到了晚上九點多,修復團隊的姊姊跑來告知21號女孩還未回家,因為材質的關係,他們上不了妝,所以希望玫璇可以再跟他們試一次。
玫璇:「其實聽到的當下我很自責,因為覺得是不是自己毀了這件事,疏忽了特化的矽膠材質其實是需要特效化妝手法才行的,但對方姊姊非常溫柔的安慰也毫無責怪,只是輕輕的說:『我們再努力一次看看好嗎?』也就是因為那個夜晚,讓我完全的改變了這整趟旅程的一個態度。」
「再一次進去以後,我們需要把原本的東西全部拆掉,那就一定會影響那個孩子的原本面貌,整個過程其實會變得更加艱難,但在那個過程裡,姊姊完全不藏私地與我們分享他們使用的技術,然後再與我們的技術作為一個結合,那一個夜晚,我們大家同行協力的去完成了這件事情,我還記得說,在我大概花了三小時清乾淨她的眼睛並把睫毛弄乾淨漂亮的過程裡,那個姊姊突然說:『我覺得21號女孩回來了!』那個當下我的眼匡完全是模糊的了,也從本來很緊張與對未知恐懼的那種緊繃心情中,突然間變得很溫馨。」或許冥冥之中這些亡者也陪伴在其中,希冀透過他們的手,將自己的破損回復到生前的模樣,給予被留下的生者一些慰藉。
玫璇說:「在我們將21號女孩完成幾天後,還遇上一位本來一直抗拒見她女兒的媽媽,在旁人的勸說下去見了。大老遠看見女兒的側臉,她就飛奔前去,然後笑著說:『對~這是我女兒,我的女兒好漂亮。』我一聽到以後,整個就繃不住了,直接躲到後面的空間開始大哭,因為我當時候的情緒真的很複雜,就是這件事情我應該是要很有成就感的。你幫助了一個人,還讓那位媽媽可以在最後見到女兒最漂亮的一面是備受肯定的,但是這個成就感卻是建立在別人的破碎之中,這讓我感到非常的糟糕,我寧可不要這樣的成就感。」其實一直到相隔了兩年多後的現在,玫璇仍然在緩慢的修復當時候的一切。一位位送走的男孩女孩,他們象徵的是一個個破碎的家庭,同時也是玫璇職業上的一種突破,現在時不時也會在需要時去幫助。人生之中的意外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我們永遠無法預知未來會發生些什麼,只是好好的過好當下,珍惜每個相遇時刻。
如果說第一次的衝動是一種傻勇,沒有設想過可能會遇見的狀況所以無所畏懼,那麼再一次的衝動即是一種勇敢,即使知道會遇見什麼,也能堅定的信念繼續發揮那份良善與幫助人的心。
因為過去馬戲棚計劃與歷經了太魯閣事件後的玫璇,對於很多事情的觀點與看法也越發的不同,本來只有極端開心與不開心的情緒,在那之後多了更多層不同的情緒轉折,或許因為參與過,所以帶來更深刻的共情。當新的特化展的邀約到來時,玫璇決定延用當時「屠宰場」的議題,針對動物毛皮做發聲,並用特化結合演出的方式與民眾互動,讓民眾投入其中共同感受,如果當動物所受的活剝皮酷刑變成人類承受的呢?人臉皮成了椅子的外衣、手與器官成了衣服、包包,每個真皮精品的背後都是一具具屍體、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而我們真的需要嗎?“吾身吾牲”代表著玫璇想表達的意念。如果我(人類)的身體與牲口的身體交換了命運,從吾身變成了吾牲的命運,那人類是否還會覺得這些時尚單品是美麗的?並從展演擴散至每一個人的心中,到我的身體不要佩戴任何生命,進而降低這種活剝生皮的虐待。或許在我們之中,每一位都可能是那個真皮草的熱愛者,即使是我自己也並非素食主義者,但仍然希望透過被看見與了解過後,讓思想在每個人心中發芽,讓善延續,尊重每個生靈與大地。
一個人的美麗與價值,並非依靠著外在的真皮草或者高貴的服裝及物質來展現。更多的是由內而外散發的氣場以及充滿深度的知識與歷經世事後仍選擇的良善。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也並沒有絕對的對錯,或許在購買前,我們都能再多花一些時間去了解這背後的故事,將自己置入其中換位思考後,再決定購買與否。
在跟著玫璇參與了一場展演與聽了她滿滿的故事後,打的每一字一句其實都格外的沈重,甚至不得不讓我對於她的勇敢感到萬分的欽佩。也許這世界本就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有的共情也僅是因為類似的際遇而深受觸動。雖然在專訪的過程裡,玫璇總帶給我們滿滿的熱情與豐沛的情緒,但在那陽光照射下的陰暗角落,深藏著對於生命無常的深思、大自然與動物、人類間的平衡與失衡,尊重世間萬物作為一個生命的權利與一段段那些足以讓人撕裂的傷痛。也許在很多時候仍有矛盾的狀態存在,也未必真的充滿自信與肯定,卻也透過故事的分享,帶來給我們更深度的省思以及傷口的癒合。
人生的旅程裡,我們總會在那一霎那的不經意間,遇上了一些什麼事,然後影響了我們的思想與後期的選擇。那是一種逐步成長的過程,亦是找回自己的旅程。而每一位出現在這趟旅程的貴人,都將教會我們些什麼,並更充滿愛的向前進。
在專訪的最後,我不清楚玫璇是否真的找到了屬於她的那份意義,但卻可以感受到她在這每一個職業中滿滿的愛。或許仍然沒達到她心目中的滿分,但也正因為如此,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學習、去拼搏、去努力,去追求那個屬於我們心裡最完美經典以及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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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Arter Hsu
遊牧平面攝影師、藝術攝影工作者、攝影講師,這些都是貼在我身上的職業標籤,然而本質的我只是一名體驗人生的人。透過影像紀錄人生片段,無論他人的亦或者我的;吃貨使然所以拍攝美食攝影,挑戰自我而參與國際攝影比賽得了些獎,再因熱愛分享跑去當攝影講師。骨子裏喜歡故事,所以我看故事的同時也用影像或者文字書寫故事。職場裡兜兜轉轉,不變的是我對於影像表達及文字故事的熱愛,遂而與朋友們燃起了做一系列職人專訪的念頭,{職名事}就此誕生,且讓職人(告訴)你有什麼(專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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