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斷線的風箏

2024/03/01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妳的拐杖呢?」站在機車旁的顏老師,看著眼前斜背著書包、穿著白色制服的少女。


「...我覺得腳不會痛了。」小靜低著頭神色淡漠的說著。


「...好,但妳也不要太勉強,坐的上來嗎?」顏老師看不出小靜是否在逞強,但經過昨夜的事件,尷尬的他克制著自己的關心,以免又挑起少女的誤會。


「可以。」小靜簡短的說道,但仍有點吃力的跨上了機車。


「要出發了,妳要抓...扶好了嗎?」顏老師發動了機車的引擎,習慣性的想要提醒,卻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於是他連忙改口問道。


「嗯。」小靜輕輕抓住機車后座的扶手。


「...好。」顏老師不去理會心底湧起的一絲失落,載著小靜慢慢往學校騎去。


一路上的安靜沈默,令顏老師感到耳邊呼嘯而過的強風,彷彿也變得寧靜,行駛在狹小的鄉間小路上,他不知為何感到一種廣闊的寂寞。




陽光照耀在校門口淡藍色的圍牆上,竹崙國中此時已進入早自習的時間,靜謐的校園裡瀰漫著海潮的淡淡鹹味。

停好機車的顏老師,等待小靜安穩地步下車身,準備接過她手中的安全帽時,沉默的少女突然開口問道:「...這是老師女朋友的嗎?」


「...老師沒有女朋友。」對於小靜唐突的問題,顏老師苦澀地淡淡回答。


「...喔。」小靜又陷入了沉默。


「...那老師回院區了,妳趕快進教室吧。」看著安靜不語的小靜,顏老師只好尷尬的向她道別。


「...顏老師,謝謝你。」在他發動機車後,仍停留在原地的小靜輕輕的說。


「不會,放學時我再來接妳。」聽到少女的道謝,令男人感到這個早晨,有了一絲絲的暖意。


望著安靜沉默的少女,往學校的穿堂慢慢走去,此時的顏老師並未察覺剛剛對話裡的異樣。




「小靜今天去上學了?」背後束著長髮的煌社工詢問道。花信年華的她最近剛轉為曼陀羅家的主責社工,同時也是院區單車隊方案的社工。


「對,她說她的腳不會痛了,她想要去上學。」顏老師只說著表象的事實,卻沒有說出事件的過程,因為在這裡過程不重要。


「...她昨天心情還好嗎?」煌社工有點擔憂昨天憎執行長的處罰對小靜的影響。


「她從前天腳扭傷時心情就不太好。昨天哭著說想要回家,妳能幫她聯絡一下天龍府的巫社工嗎?」顏老師淡淡的話語裡帶著幼稚的諷刺,他明知自己也是對小靜無所作為的幫兇,卻還是向煌社工投射了一絲的憤怒。


「...這樣啊,我知道了,我會在跟巫社工聯繫。今天我也會找小靜聊一下,她今天什麼時候有空呢?」煌社工有點苦澀的說道。顏老師明白這一通電話無法改變什麼,但至少小靜的心情能被傳達出去,只希望巫社工能因此多關心小靜一些。


「應該都可以,但可能要等她走完那10圈之後,其他事情我可以讓她延後在做。我覺得她真的需要妳跟她談談。」顏老師真心希望煌社工可以開導一下小靜,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不適合這麼做了。


「另外...」顏老師對昨夜的事遲疑了。


「怎麼了?小家還發生什麼事嗎?」煌社工疑惑得問道。


「我覺得小靜最近對我的態度有點奇怪。」顏老師避重就輕地斟酌著話語。


「奇怪?怎麼樣的奇怪?」煌社工擔心起小靜的情況。


「我覺得...她最近對我太親暱了...」男人是真心為了小靜好呢?還是為了自己的名譽?他不敢說出昨夜的實情,更不可能說出那抹蕩漾在他心中的倩影。


「親暱...?你是指她對你太依賴嗎?還是...」煌社工也了解小靜的背景,擔憂著某一種可能。


「我覺得她...好像喜歡我。」顏老師曖昧不明得講出了一部分的事實。


「怎麼樣的喜歡?你們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煌社工有點緊張的繼續追問道。


「之前我騎機車載她時,她突然抱著我。」隱藏真相的顏老師覺得這部分是可以說的。


「...我覺得她是在依賴你。」煌社工沉默地思考了一下做出回答,隨即繼續說道:「她過去很依賴父親,但她父親卻做了那樣的事......不過她還是有對父愛的渴望,所以這種渴望可能有點轉移到了你的身上。畢竟你是院區唯一的男老師,又是她現在的主責老師,難免會想和你親近一點。」煌社工試著向顏老師分析小靜的情況。


「但她的身體界線可能比較模糊...我覺得要麻煩妳和小靜討論一下這部分。」懦弱的男人利用了煌社工的誤會,決定「遵守」他和小靜的約定,不說出昨夜發生的事。他只是提醒煌社工,小靜對於保護自己身體的認知有點薄弱。


「好的,我今天也會和她討論一下這個議題。」煌社工不疑有他的回答。不知道真相的煌社工,認為這個猜測只是顏老師想太多,可能是因為平時拘謹嚴肅的他,很少和院生有親近的互動,才導致他有這樣敏感多疑的想法。


「在麻煩妳了,謝謝。」顏老師說完便離開了會談室。他認為他講了應該透露的資訊了,而這些資訊並不會對小靜造到傷害,只是讓煌社工能安撫、輔導一下小靜的心情。


顏老師沒有說出真相,卻感覺心情舒坦了一些,他覺得這是個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決定。




「最深切的愛和感激,讚嘆育幼院賜給偶們這些美好豐富的食物。感謝食物滋養偶的身體,感謝食物淨化偶的心靈…」


育幼院的餐廳裡,小蒲公英家幾個沒上幼稚園的院生,他們閉著小小的眼睛,將柔軟的小掌合十,可愛小臉上的表情凝重,正用稚嫩的聲音唸著院區用餐前的祈禱文。


「…排除所有的廢物,化為服務、奉獻、助人、愛人的力量!恭敬學習,感恩祝福,感恩!」飢腸轆轆的幼童們,隨著祈禱文即將唸完,小嘴裡朗誦的速度也逐漸加快。


一唸完祈禱文,這些圍繞著小木桌站著的院生,便立刻張開眼睛,用懇切的眼神看向坐在旁邊椅子上的章老師,一位身寬體胖、綁著蓬鬆馬尾的中年婦女,她嚴肅的眼神中帶著深深的疲倦。

章老師是罌粟花家的主責老師,今天輪到她擔任值星老師,所以她不能下班回家休息,要待在院區照顧沒有上學的小蒲公英家。


「坐下。」章老師冷冷的說了。


「謝~謝老師!」小院生們開心地在小小的木椅上坐下。其中有一位理著平頭,皮膚曬的很黑的瘦小男童已迫不及待的拿起了湯匙。


「...小頑,站起來!」章老師厲聲命令道。小男童立刻放下湯匙,顫抖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原本帶著笑聲的孩子們頓時噤聲,正襟危坐的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我說開動了嗎——!?」章老師瞪著男童大聲咆哮道。


「老師...沒有...」小頑看著地板,用顫抖的小小聲音回答。


「打赤腳去跑兩圈!」章老師下達處罰指令後,小男童立刻往餐廳門口跑去。


旁邊是圍坐在紅色大圓桌的育幼院職員和老師們,正一邊聊著天一邊吃飯。只喝了湯就打算準備回家休息的顏老師,正在餐廳後方的水槽默默洗著自己的碗。跑到餐廳門邊的小頑,正好遇到憎執行長走了進來。


「又不乖啦?要乖一點啦!」憎執行長笑呵呵地看著正在把拖鞋脫掉的男童,說完便摸了摸他的頭,隨後就讓小頑從還未關上的門跑了出去。


中午的太陽在晴空中高高掛著,小頑明白身後有著老師的嚴厲視線,不敢偷懶的賣力奔跑了起來。他用小小的軟嫩腳掌,踩在操場的柏油地面上。


「滋嘶嘶~嘶嘶嘶!」


院區的侯廚師端出了牛排館捐贈的牛排,因為被院區放到即將過期,所以他這次煎了一大盤,讓今天留在院區用餐的老師和職員們大飽口福。

聞著小碗裡分到的牛排散發出的香氣,小蒲公英家的幼童們再次露出純真的笑容,期待著操場上的小頑快點完成處罰。


這只是罄竹風箏育幼院一個平淡的日常午後,但至少冬天的太陽是溫柔的,讓小頑腳底的水泡破了又破的是夏天。




午後的昏暗房間裡沒有開燈,疲憊的顏老師躺在房間裡的單人床上,這是一間只有6坪大小的租屋套房。躺在枕頭上的他,抬著手背抵著額頭,灰藍色的棉被散亂的堆在身旁。他眼神茫然的看著天花板上龜裂的白色油漆,想著一些找不到答案的迷惘。


他想著自己蒼白的過往、想著黯淡迷茫的前方。想著這份曾經以為是志業的工作,但旁人聽聞後的讚賞卻總是帶著曖昧的目光。

想著自己的心,隨著工作裡的每一次沈默而慢慢剝落,最初的熱情如今只剩下疲憊麻木的空洞。


男人想著那天陰雨綿綿,棚頂下的纖弱少女。




『要走~多久~多遠才能明白、

   那些~盼望~渴望不在前方——』


枕頭旁的手機傳來了憂傷的柔美歌聲,暮色將近的窗外正落起了陣陣雨點。顏老師慢慢張開睏頓的雙眼,不情願的用手摸索著拿起響起的手機。


「....喂?」顏老師低沈的聲音中帶著不悅。


『執行長說要開緊急會議!要大家立刻回來院區開會!』手機裡傳來院長著急的指示。


「喔...但我今天休假。」顏老師加重了話裡的不悅,不在乎的話語裡透露著拒絕。


『顏老師,你嘛幫幫忙!這時候又要計較什麼?你這個年輕人很愛計較欸!你不回來院區開會,我們大家還是要等你來!你上次就知道,執行長就是要等到全部人到齊,才會開始會議!』沒有擔當的陳院長,激動地說著毫無道理的可笑命令,以此情緒勒索不喜歡造成別人困擾的顏老師。她知道這對顏老師很有效果。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感到厭煩的顏老師無奈的詢問著。他明白這是院長可悲的伎倆,所以決定若像上次一樣不是很重要的事,他這次將拒絕到底,既使要他離職也沒關係。


『蛤?你沒看到群組嗎?小靜逃院了!』




聽到院長說出這個消息,顏老師雖然立即擔心起小靜的安危,但卻不知為何完全不感到意外。

他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件,也想起昨夜的事情,還有今天早上顯得特別安靜沉默的小靜,她淡漠言行裡透露著的疏離。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顏老師故作冷靜地向院長詢問情況。


『學校下午的打掃時間結束後,小靜的班導發現她沒有回到班上,在校內找不到人就立刻通知了煌社工。總之,你現在趕快回來院區!剩下的事情,開會的時候在說!』院長快速的說明了一下狀況,再次要求他儘快回來開會。


「好的,我大概15分鐘後到。」顏老師掛斷了電話,立即準備起身出門。




「已經通報給天龍府的主責社工了嗎?」育幼院的董事會會議室裡,坐在單人牛皮沙發上的憎執行長,神色不悅的淡淡詢問道,左手依舊掐捻著佛珠。


「是的,執行長。一接到學校電話後,我馬上聯繫巫社工通報這件事,也有到竹崙派出所報案,做完筆錄後請求警察協尋。」煌社工立即從辦公椅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回答。


「保育組去找過了嗎?」憎執行長看向眼神憔悴,但臉上仍掛著笑容的陸組長。


「是的!執行長!我跟阿姨剛剛已經到學校附近找過,也有到竹崙街上查看,但都沒有發現小靜。」陸組長迅速站起來,語帶討好地向憎執行長報告。


「主責老師呢?早上小靜有沒有什麼異樣?還有——你在幹什麼?這麼晚才到?都不關心自己小家的孩子嗎?」憎執行長語帶責備地質問著其實不重要的事情,將小靜逃院一事的怒火,發洩在淋著雨趕來院區的顏老師身上。


「報告執行長,我今天放假,剛剛才趕到院區。小靜今天早上,除了情緒看起來有點低落,大致上沒什麼異樣,但她自從腳扭到後,這幾天在院區的心情都不太好。」顏老師慢慢站起來,淡淡地回應了憎執行長。對於無意義的遷怒不願意多做回答,但他故意將上午對煌社工的報告重複了一遍。


「——你放什麼狗屁!你在質疑我當時的決定嗎!?你是在質疑是我害她逃院的嗎?她只是個不懂感恩、家庭有問題!行為偏差的惡劣院生!管教她有什麼問題嗎?這是政府委託給我們的責任!」中年男人大聲咆哮著憤怒,夾雜著對小靜不實的人身攻擊,說著看似頭頭是道、大言不饞的歪理。


「報告執行長,我沒有這樣說。」顏老師無視著眼前憎執行長對他傾瀉的無能怒火,語氣淡漠的回答,心中卻感到了一絲快意。


「唉...顏老師,你太不專業了!講這什麼讓人容易誤會的話。你昨天紀錄上不是有寫她哭著跟你說想要回家嗎?院生因為想家,情緒一時衝動而逃院,這種事在院區過去很常發生嘛! 小靜只是還不適應育幼院的生活,因為想家才會逃院的,不是院區管教方式的問題!年輕人講話要謹慎一點!不要胡亂猜測!」陳院長依舊趕緊出來打著圓場,她一臉無奈地指責顏老師不專業,表示他的話只是不明事理的大驚小怪。而明明小靜的人都還沒找到,院長卻已經先將她逃院的原因定調了下來。

陳院長無奈的慈祥臉龐不時斜著眼神,惡狠狠的瞪著顏老師。彷彿在指責他為何要惹怒執行長,也同時是在警告他不要繼續白目下去。


「年輕人就只會亂說話!事情都不會做!你現在給我再去學校和街上找一遍!我管你是不是在休假!這裡是責任制!她是你家的小孩,好好負起你的責任!」怒火稍微平息下來的憎執行長,依舊斥責了顏老師幾句話來解氣。他意圖透過這個命令來處罰顏老師,處罰他剛剛隱含著質疑、不敬的言行。


「好的,了解。」顏老師沒有抵抗的答應了,立刻收拾桌上的筆記本後準備離開。若沒有這場純屬滿足憎執行長顯擺權威、意在共同串供的會議,他早就去尋找小靜了,擔心的他根本不想浪費一秒鐘在這裡。


「院長,最近院區監視器的硬碟應該快滿了。妳去把今天之前的資料格式化一下,明白嗎?」看著轉身離去的顏老師,若有所思的憎執行長,他平淡地向院長指示著這個違反政府規定的命令。


「...執行長,我明白了,這件事您放心交給我來處理!」院長明白執行長話裡的意思——要她趕緊在巫社工來到院區之前,將此事對院區不利的監視器畫面處理掉。院長願意承擔下這個違法行為的責任,以此來表現自己的忠心。雖然這已經是一個無意義的任務。


顏老師不理會會議室裡還未結束的鬧劇,離開院區去找尋小靜的下落,這才是他心中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濛濛的細雨不斷斜斜地刺在疾駛的顏老師身上,而著急的他並不知道,小靜此時會在什麼地方,他明白自己只是在冷清的街道上盲目亂竄。

再次確認街道上沒有看到小靜的蹤影後,他便決定前往一個地方。




顏老師騎到了淡藍色的圍牆旁停下,濃厚的潮濕霧氣籠罩著寧靜的校園。看著早晨目送小靜走進的校門,他想起沉默少女那淡漠的神情,想起昨夜她炙熱的告白,以及自己說出的話語。

他突然感到有點自責,或許自己把話說的太重了?或許自己能用更婉轉的方式?如果當時自己假意答應呢?說些能讓少女開心的話語,之後在交由社工輔導處理是不是比較妥當呢?

顏老師明白自己是個不擅言詞的人,他也不願欺騙小靜......但昨夜的自己真的沒有欺騙她嗎?他不自覺地想到自己那份一直不願承認的情感,一份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情感。


他承認自己對少女帶著骯髒的慾望,但他並不想真的將她玷污,或許道德和倫理在這份情感之中也只是一個方便的藉口,讓他能輕易的放棄,讓他能放心遠遠的欣賞那抹倩影。

小靜如同是他美好的夢境,承載著他投射的所有美好嚮往,這是比喜歡多一點,卻離愛很遠的一種情感,這是他對少女的迷戀。


對於小靜的告白,他也認為這只是少女一時天真的迷戀、依賴,因為她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心中的陰暗...如同他明白自己並不了解小靜,就算對她的個案資料能倒背如流,也無法了解她心中真實的想法。

那兩個互相迷戀的人,是否能展開一段戀愛呢?或者說,正常的愛情是如何開始的呢?如何讓兩個原本不熟悉的人走到一起,經歷時光而孕育出名為愛的果實呢?


男人忽然明白了答案,是個他不願面對的答案,那是個不被社會所容許的答案。




看著不再落下的細細雨絲,顏老師也停下了思考,嘆了一口氣後不再去深思,這個不能解答的矛盾謎題。他順著校園的淡藍色圍牆慢慢走著,走向他從院區出發前,向小靜班導詢問過的地點。


背靠大海的小小停車場上,只剩下幾輛零散的汽車,這裡是小靜這個月輪到負責打掃的校外區域。顏老師查看了四周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地方後,便直直走向停車場的盡頭。


這裡是一個可以眺望大海的低矮峭壁,邊上圍繞著井字型的斑駁木製柵欄,看向下方便是一片淺白色的沙灘,遠方的夕陽已開始慢慢沒入海洋,將深藍色的海面鋪上橘紅色的晚霞。

雙手扶著欄杆的顏老師,看著這片即將逝去的寧靜景色,一邊思考著小靜的下落。他看著沙灘上兩大一小的人影,猜測是一對父母帶著小孩,而小孩手上正拉扯著什麼。

顏老師看向天空中一枚正在慢慢升起的紅色風箏,令他想像起小靜過去和家人是否也有過這樣溫馨的時光。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那枚風箏上下劇烈的抖動了一下,便失去了控制,被吹斷了線的紅色風箏,漸漸落向了映照著夕陽的海面上,很快便失去了蹤影。這幕畫面令顏老師隱隱感到有點不祥。

沙灘上的小孩跌在地上,看似嚎啕大哭了起來,那對男女趕忙上前安慰,不禁讓他回想起那天小靜蒼白的啜泣臉龐,孤零零的蹲在無光的操場上,離他那麼的遙遠,她孤獨、脆弱的身影彷彿隨時就將被夜晚的黑暗所隱去...


顏老師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安,蓋過了那份找不到小靜的焦躁感。他想起今天早上那幅沉默的光景、少女始終低著頭的淡漠表情,他想起了那一絲細微的異樣——少女罕見地說了他的姓氏。


那是小靜剛來到曼陀羅家時,社工向她介紹自己的身份後,少女有點不安地輕輕向他問好,她只有在那次對自己使用了這樣的稱謂。

而今晨小靜那聲輕聲的道謝,卻令心生恐懼的顏老師此刻覺得,那句看似平淡的簡短話語,慎重地彷彿像是在向他告別...




竹崙國中附近的一個荒廢小漁港,寧靜的入口旁左右各有一道沿著海灣邊緣延伸出去、看不見盡頭的水泥堤牆。老舊的牆面裡鑲嵌著大小不一的深色石塊,堤防外便是緊鄰著沙灘的海岸步道。

顏老師著急的思索了一下,便違反規定地將機車牽進了右邊堤防通往沙灘的出入口,他開始往逐漸遠離育幼院的方向騎去。


男人焦躁、恐慌地在狹窄的步道上疾駛,不時望向左前方延綿不斷的曠闊沙灘,空無一人的海灣裡只有低低的海浪聲不停傳來。

顏老師不知道已騎行了多久,他仍沒有搜尋到一絲可能是小靜的蹤影,卻不知為何心中的恐慌逐漸平靜了下來。男人開始認為那個黑暗的預感,只是習慣於負面思考的自己,杞人憂天的可笑臆測。


即將抵達盡頭的道路開始變得崎嶇、破碎,海岸步道上的灰色石磚,因為較少有人行走而缺乏維護,路面上零散長著倔強的雜草。

而顏老師此時發現步道上有一雙嬌小、擺放整齊的白色運動鞋,旁邊擺著一個竹崙國中的制式斜背書包,黑色書包上別著一個花朵外型的胸針。

簡易的金屬線條勾勒出一朵,有著琥珀色枝枒,帶著一抹墨綠色的葉片、開著五片純白花瓣的百合花花朵。

看著這枚令他印象深刻的百合花胸針,顏老師恐慌的心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這是小靜的書包。


顏老師立即停下了機車,看著沙灘上因為雨水沖刷,而只剩下一排淺淺的殘缺腳印,他慌張地沿著走向大海的痕跡向前望去,看著層層浪花連綿拍打著的海灘上,佇立著一抹纖弱的倩影。

男人懸宕的心放下了一絲恐慌,卻感到更加焦躁地立即奔跑起來,他向著那個彷彿隨時就將消逝的身影狂奔。


那已吞噬了一半陽光的海面,在遠離夕陽橘紅色的光茫之外、撫著少女腳踝的深藍色海水,此刻在顏老師眼中顯得是如此深邃、幽暗,如同那天脆弱少女眼裡黑暗的深淵。



/默蚺 2024.03.01

躁時做夢,鬱時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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