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給我們擒拿狐狸, 就是毀壞葡萄園的小狐狸, 因為我們的葡萄正在開花。」
(雅歌 2:15)
上述的詩文以新娘(比喻人子)之口,叮囑新郎(神)抓住偷吃葡萄的小狐狸(罪惡),以守護她與新郎(人與神)愛的盟約。而在電影《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中,這段以男女比做信仰的詩,卻被魯道夫和海薇格夫婦扭曲成集中營式的天堂再現,把猶太囚犯看作罪孽深重的狐狸殺之誅之,可謂信仰的幻滅、靈性的淪喪。
由此出發,本文將聚焦在霍斯一家的庭園設計,以《聖經》中的樂園意象、園丁傳統,串聯跨文本庭園景觀的對照,反向指出海薇格和魯道夫珍愛的血腥花園如何造成樂園的殞落,並讓罪人該隱的田地在影像中復生。有別於眾多影評將本片影像看做「聲音大歷史」下平庸、瑣碎的片面生活紀錄,對庭園意涵的探討未加著墨,筆者透過《聖經》詩文之援引,除了將影像與聲音雙軌共置,強調二者之間的互文性,亦會提出樂園(Paradise)視野下的視覺新論述。
首先,霍斯一家和奧辛維茲集中營比鄰的庭園宅舍,在造景上,弔詭地呼應《聖經》了中描述的伊甸園景象。
根據〈創世紀〉記載,上帝所造的伊甸園,有可食的果樹(創世紀 2:9)、滋潤園林的河流(創世紀 2:10),在亞當和夏娃被放逐後,上帝在伊甸園東派遣天使手執火焰之劍看守,圍籬的概念於因而生(創世紀 2:24)。
自人類來到地上生根,伊甸園的回憶便被投射在他們的園林造景上,表示對重返樂園的企盼、渴望,仿照伊甸園的模樣,內有豐碩美果(傳道書 2:5、雅歌 4:13-14)、灌溉水源(傳道書 2:6、雅歌 4:12)、牆垣和圍欄(民數記 22:24、雅歌 4:12、箴言 24:31)。同理,承襲這樣的「回歸樂園」傳統,海薇格精心打造的花園,有花木、果蔬、流水、還有牆,呈顯其與宗教千絲萬縷的聯繫。
問題是,這座看似小而精美的花園,有太多的不尋常。這些貫穿在尋常家庭生活圖像下的刺點,是對〈創世紀〉的伊甸景象的逆行倒施,產生出扭曲的回溯和再現。
第一個刺點,是瀰漫在庭院內外的水。細觀霍斯一家與友同樂的灑水池,表面來看,這與〈創世紀 2:10〉中描述的「有河從伊甸流出來,滋潤那園子」呼應。然而,灑水器噴濺在納粹軍眷身上的透明水珠,卻像是蒸氣般的鬼魅,似有若無地提點觀眾,集中營內以「淋浴」之暗語,把猶太人一批批地往毒氣室送的「例行公事」。
此外,在集中營/霍斯家外圍的河流,則是對伊甸河支流──比遜河的陰暗翻轉。〈創世紀 2:11-12〉原文描述:「在那裡有金子,並且那地的金子是好的;在那裡又有珍珠和紅瑪瑙。」對照文中隨手可拾的貴金珠寶,電影裡,魯道夫帶子女到河邊玩耍,不經意地在這條「人間比遜河」中淘洗出受難者的骸骨。金子、珍珠、紅瑪瑙,在這變成了無名亡者們遺留的財產、骨骼、牙齒,悄聲地流經故事當中。
第二個刺點是果實和樹木。海德薇自豪地向母親展示她「天堂般的花園」(借用她母親的形容),一片蓊鬱豐饒,綠意盎然,裡面種植了各種果蔬、藥草、蜂蜜、花卉和樹木。攝影機隱藏在一旁,隨著母女倆的腳步移動,最後停在她們坐進涼亭欣賞椴樹的場景,凝視著樹葉隨著秋風轉黃,憧憬著來年春天的芬芳。她們對眼前景象的滿足和愜意,猶如看見了〈創世紀 2:9〉所描述的伊甸園再現:「耶和華神使各樣的樹從地裡長出來,可以悅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穿插其中的,是僕役們在土壤上撒下的肥料粉末,看起來像是有機體(人類)燃燒後的殘留物。
第三個刺點,是嚴密看守的守衛和圍牆。〈創世紀〉所提及的看守天使和火焰的劍,在電影中被代換成集中營守衛、日夜不息的焚化爐火光和濃煙,呈顯出奼紫嫣紅下,極度不諧和的暴力擾動,藤蔓籬笆背後的流刺網和水泥圍牆,使霍森的家院籠罩在死亡的陰霾下。
導演強納森.葛雷澤(Jonathan Glazer)以春秋之筆,在良辰美景下埋藏諸多的死亡線索──眼見的屍骸和監獄、耳聞的槍枝和哀號──撕開了這首田園牧歌的假面下,該隱園地狂怒的盛讚祭典。
在花卉蒙太奇的段落中,花牆/哭牆雙生同體的意象強烈地介入、干擾蜂舞群花的豔麗圖像,揭示其對大屠殺真相的覆蓋和失真,驅動我們對庭園本質的質疑。
一開始,畫面從盛開的紅色牽牛花架,引導到滿牆的玫瑰,蜜蜂在成簇的玫瑰和太陽花間飛舞。接者,畫面置入了萬壽菊、菊花、白紫大理花的剪接。同時間,牆外有人在大聲哭泣、痛苦呻吟。畫面再拉近,先後呈現黃色菊花和紅色大理花的特寫鏡頭,隨著蜂鳴越發響亮,人群的哀號聲也更加慘烈、淒厲,交疊的聲響如槌子般,轉瞬間把鮮紅欲滴的大理花輾成銀幕上的一抹血。
回顧海德薇和母親在園間漫步的對話,母女把「辛勞工作」的魯道夫比喻成一隻蜜蜂,成就這個家庭在物質上的豐足。殺人的蜂(納粹軍官)榨取群花(集中營受難者)的生命,獻上血與蜜(紅色大理花轉化成血)。
這段過渡畫面,作用猶如〈創世紀〉4 章 10 節的「血之控訴」,原文是:「耶和華說:你做了什麼事呢?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裡向我哀告。」
農夫該隱殺害弟弟亞伯之後,土地沾染了兇手的罪孽和死者的血,成了惡地。工蜂般的魯道夫、勤於院落農事的海德薇,都是該隱的後裔、血性的一類,著眼於物質的收成、現時的利益,無限膨脹的暴戾之氣甚至使他們妄居神格,以父之名、執理人間律法。
電影以幾個對白,帶出人物的無法無天:魯道夫嚴逞粗魯摘取紫丁香的黨衛軍成員、下令淹死採摘蘋果的猶太囚犯(遙映偷食禁果的人類);以「奧辛維茲女王」為傲的海德薇怒不可遏地把母親的辭別信丟進火爐(好似黨衛軍把集中營囚犯丟進焚化爐)、威嚇要把波蘭籍女傭的骨灰撒在家院中。夫婦二人把家中庭園當作伊甸園、集中營當作伊甸園外的罪惡人間,扮演舊約中的「憤怒的神」(the wrathful God),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恣意對腳下的「人子」施加水與火的刑罰,任由該隱的血液來主宰自我,卻忘了謙卑侍奉的靈性培育、人與神的永恆誓約。
《夢想集中營》大幅刪減對集中營囚犯的慘境之描述,穿插波蘭女孩的義舉,加強其與海德薇分別代表的善惡女園丁對照,在「平庸的邪惡」(banality of evil)的敘事主旋律外,以善良女園丁時代悲劇的療癒,撫慰信仰斷裂、種族屠殺的創傷。
海德薇代表了惡之女園丁。
〈雅歌〉第 4 章以庭園之比喻,來解釋人神關係。詩歌中,妻子/園丁/信徒三重身分相依纏繞,耕耘象徵信仰的田地,全心侍奉丈夫/園主/神。在《夢想集中營》裡,海德薇旺盛的生育力,反映在霍斯花園的富饒多產,亦可與〈雅歌〉4 章 13、14 節花果盛開的圖像進行對照:「你所栽種的是一所石榴園,有極美的果子,有鳳仙花和哪噠樹。有哪噠和番紅花,菖蒲和肉桂,以及各種乳香樹、沒藥和沉香,與各樣精選的香料。」
問題是,海德薇只著眼於為妻的責任,生養五子、把庭院打理得生機盎然,僅為肉身、物質上的富足,卻忘記了詩文末段的「屬靈的」充盈:「乳香」代表心靈的潔淨、「沒藥」代表治癒,是東方三博士祝福耶穌誕生的三項獻禮之二。海德薇念茲在茲的,是協助暴虐的丈夫為惡,用衣冠的潔淨來粉飾太平(穿條紋衣的囚犯清洗魯道夫軍靴上的血跡,避免汙染宅舍),更以種族清洗來確保亞利安血統的清潔,而不追求道德上的潔淨;身為人母,卻漠視親生女嬰止不住的啼哭、不安撫她被屋外彈震造成的身心創傷,即使在丈夫調離集中營後,仍繼續堅守在她的「人間天堂」,任由幼女的傷痕繼續加深。
此外,她曲解了〈箴言〉31 章中賢婦吟的精神意涵:25 節中提到「她以能力和威儀為衣服」,海德薇把這種能力和威儀,逕自解讀為軍官妻子的特權,搜刮、侵占猶太人留下的皮草大衣、洋裝、化妝品和家具,忘卻了 30 節的教訓「艷麗是虛假的,美容是虛浮的」;26 節強調,身為一位賢婦「她開口就說出智慧的話;她的舌頭上充滿慈愛的訓誨」。然而,海德薇的言語無非是揶揄猶太女性的衣物、炫示財產、對下人說出死亡威脅。
儘管海德薇盡心維持家庭,家中卻充斥著罪惡。她帶著母親和好友在心愛的庭園中閒坐,然而這個園子卻依賴、吸收著受難者骨灰的養分,使花草含苞怒放、結果累累,而周圍不停冒出的焚化爐黑煙,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墳場,與《聖經》中所描述的罪人之家「在墳墓間坐著」極為相似。而在晚餐上,海德薇竟然讓家人享用烏龜製成的湯食,違反了希伯來聖經〈利未記〉11 章對烏龜這種不潔之物的禁食規定,正如〈以賽亞書〉65:4 所述:「他們器皿中有可憎之物做的湯」。
此外,思及園丁在菜圃上撒下骨灰、海德薇揚言把波蘭女傭做成骨灰,皆隱隱然地連結到更嚴重的「食人」(cannibalism)罪行。她所澆灌的不是屬靈的花園,而是用集中營受害者的血肉孕生的禍孽、該隱的田地。
行善的女園丁,則是波蘭小女孩亞烈山德利亞(Alexandria)。
在夜深人靜時,她總是悄悄靠近集中營的邊境,在牆縫和犁具底下留下水果,暫解苦囚們的飢餓。這些因惻隱之心而佈下的果實,實踐了〈馬太福音 13:31〉中所說的,愛與信的播種:「天國好像一粒芥菜種,有人拿去種在田裡。」
在槍響、刑求聲的恐懼音聲渲染之外,《夢想集中營》以平民意念抒發,藉著亞烈山德利亞的手指,彈奏了集中營倖存者約瑟.沃爾夫(Joseph Wulf)譜寫的鋼琴旋律〈陽光〉(Sunbeams),畫面配上沃爾夫無聲的希伯來詩句字幕,在納粹高壓統治外嵌入了人情共感、等待撥雲見日的溫暖時刻。此亦蘊含〈馬太福音 13:15〉所述的信道者精神:「那落在好土裡的,就是人聽了道,持守在誠實善良的心裡,並且忍耐著結實。」
盼望公理伸張的芥菜種子能倚仗神恩而生,推倒暴政的圍牆、拆除該隱染血的花園。
全文劇照:車庫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