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與深淵只是調色盤上的小格。」這是蘇家立散文詩集《前程》同名詩作〈前程〉的第一句,如此杳視現實的宏大視野令人震撼。這首詩中的敘事者我除了正對應蘇家立的書寫姿態,放在整本詩集的第一首也為其「詩學的正義」開篇,具有一錘定音之用。蘇家立過往的詩作畫面感十足,擅長以具體物象指涉幽微的情意,層層堆疊的意象聯想是其精通的手藝,這些長處在散文詩中顯得更為突出。如〈螢幕〉寫道:
你小心翼翼將我拼成一個複雜的故事,每一個角色的心跳都淺顯易懂,偏往你伸出的十根手指,而翻掌之後是一片沙漠,幾株仙人掌零零落落。
世界被微縮成荒涼的場景,一切都被對方牢牢掌握,最後兩句卻又能瞬間回到手指與仙人掌的形象聯想。前後的情境對比形成強大的張力,讀來令人悵惘同時起雞皮疙瘩。
綜覽蘇家立的散文詩,會發現其句法連貫且敘事流暢,適合以不分行的散文流式呈現,形式與內容緊密扣合。以下節錄〈仿冒品〉為例:
他並不相信透明只是稀釋後的廢棄物。遞出假單,上司不肯核准,交給了她一疊文件,文件間夾著曬乾後的槳,他無法靠它划回行事曆上的紅圈。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詩中的字質的密度頗高,整體讀來並不如想像中口語,體類上不太會產生和「散文」混淆的問題。我特別喜歡某些聯想的精巧運用,如:將「我」寫為「獨存的遺孤」、將「淹水」寫為「飢渴的流寇」等,在散文的句式中不偏廢個別字詞的內在質地。此外,蘇家立也如簡玲等少數當代散文詩人,對音樂性有所經營,以下節錄〈她信仰的亂數〉:
她發覺鼻子越來越塌,父母越來越矮,窗外的向日葵花早已枯萎;牆上掛鐘裡的報時鳥,少了一對翅膀。喜歡養貓,卻分不出貓的性別。喜歡坐捷運,卻分不出東西南北。
在鋪排視覺的畫面之餘,也有志於聽覺的節奏和韻律。對於一切能引起美學情操的成份,蘇家立可謂豪以用之,如白靈推薦序「一個人的丐幫」的精準比喻,盡顯大將之風。
若要說蘇家立散文詩的最特出之處,可能是其總能出奇不易地將自然景象與現代都市的物質性相黏合,如〈拼圖〉的「我穿著一件繡滿誓言的破衣出門,路上行人目光如針」、〈牽線〉的「一場熱雨降下將柏油路澆成荒土,整座城市是顆沒充飽的電池」、〈大寒〉的「黎明是深夜汲取小巷寧靜後的殘膠」、〈欺之以圓〉的「一個點到另一個點,要度過無數雙眼睛」、〈遺忘〉的「我努力洗滌這些過去,睡醒後仍是一枚怕冷的果核」等,十足且不斷跳躍的超現實想像,有時甚至如「吃下了父母」有些驚悚。這些現代主義式的關懷,對人際關係與自我實現的明與暗有深刻體察,以下節錄〈收集石頭的人們〉最後一段:
強風瞥了人群幾秒,讓幾片落葉蓋住用過的石頭,人們揮開葉子把石頭再裝回袋子滿意地回家,嘴巴念念有詞,似乎是晚餐的菜色,又像樹上的枯枝彼此摩擦。
「散文詩」的形式除了讓蘇家立直爽赴義,詩意也能在有序的步伐中昇華,讓他更通達地以詩學的正義劈向人間的道德。如何在當代維持姿態而不自我重複?在蘇家立這些隱隱帶有諷諭的散文詩中,我看見了另一種可能。
唐捐在陳義芝《風格的誕生》序中寫道:「詩人最高階的創造品或即『詩人本身』,那也就是,使自己的名字具有品牌般的能量。」不像過往散文詩大家如商禽、蘇紹連以情節為詩意,蘇家立的《前程》並不全然倚賴情節推進詩作,在篇幅普遍更長且意象的密度更高的情況下,我認為他透過獨特的語言成功寫出了其他詩人無法模仿的個人風格,是二十一世紀台灣散文詩不可忽略的詩集。雖然看似薄薄一冊,但細讀這四十首散文詩,可以說:蘇家立不只讓所有閱讀者看到了一本詩集的齊齊整整,更讓所有寫作者看到了一位詩人的堂堂正正。來回殺伐於現實和語言的戰爭,謹以此文向各位慎重推薦這本《前程》。
原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第218期(2024年3月)「風格與天氣」專欄,頁6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