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我們會壞掉：讀吳浩瑋《魔法攻擊造成的物理傷害》

吳浩瑋是一位我私心很愛的新生代詩人。

從經營Instagram@little__razor、獲林榮三文學獎再到近日推出第一本詩集，他都以實際作品展現出獨有的個性。這本《魔法攻擊造成的物理傷害》作為詩人的「第一本詩集」，卻幾乎不見任何宣傳，如此策略站在一位讀者的角度，反而使其更吸引人；裸背線裝的裝幀、書封無色打凸的紋路、全彩印刷高磅數的內頁……一切書籍設計都讓書中的18首詩（全書捨棄目錄而需逐一數算）在插畫與手寫文句間，展現出極高的「整體性」。

這個「整體性」除了來自書籍藝術品般的物質感官體驗，更揭櫫於詩作的文字表現。書中的調性統一、安排亦有承續性，甚至有些詩題就潛藏了敘事，自帶引人入勝的氛圍（如〈陽台的一半〉、〈飛行的猶豫〉、〈後視鏡死了一隻貓〉、〈你快樂得叮叮噹噹〉等）；位於書中前半部的〈我沒答應過你要一起抽菸〉與後半部的〈你沒答應過我要一起抽菸〉更彼此互文，勾連出一個巨大的象徵體系。

開篇「獻給每個做愛時問我傷口的男生」與書末的後記，思路清晰地向讀者坦露了全書特出的創作意識。私以為，將這本詩集的詩句進行任何節錄都是一種褻瀆，畢竟當中隨處可見的警句遠不只是警句，若截斷則其「整體性」也必然被截斷。對此，為了說明其出色的體感書寫，我只能深感抱歉地舉幾個案例用以說明──無論是〈次序〉的「你像屍體的樣子／好看得不可思議」、〈一個懸空的早上〉的「你安靜像一枚肋骨」，或是其他詩作中的「很深的傷口／看起來就像嘴唇」、「你的手指按著我的舌根」、「鼻塞讓接吻變蠢」、「氣泡在脖子上／打了一枚慎重的蝴蝶結」、「神明的新胯下」、「裝過你身體的浴缸」、「你解開我的手腕」、「你抱我的時候／身體從傷口裡掉出來」都無比新穎，異常深刻。

延續吳浩瑋過往的語言特質，《魔法攻擊造成的物理傷害》的詩作在鋼索上可謂走到一個平衡，如〈永別了星期二〉的「好想失去點什麼／我們就一起吹吹風」、〈快要〉的「天使很快就要降落／我有記得在臉上蓋好防水布」、〈日照〉的「我喜歡看著刮鬍刀／就只是看著」、〈無辜〉的「狗在叫，爸媽在老，房間一定很寂寞吧」等。在「口語」和「書面」的天秤，整本詩集於不偏廢後者的情況下將前者發揮到極致，如「要好好珍惜喔」、「正準備要發生喔」、「能受傷的地方越來越少了」這種屬於口語的、日常的恐怖美學於焉成立。

以〈九月〉為例，當中對概念的翻轉彰顯了符號的任意性──從「藍色是一種提琴的藍色而／紫色是一種紅色」到「紫色是一種藍色而／紅色是一種銅管的紅色」，看似莫名實則以樂器的物質性與被動性貫穿全詩；在如此的思辨之間，又存在迴環往復的設計，展現書面形式獨有的「迴行」技藝： 

你不知道我，你不知道
你有多想殺死我
我就有多愛你而我有多愛你
你就有多想殺死我

「口語」的流動感和「迴行」的解讀歧異性，吳浩瑋一方面以語氣寫詩，一方面化解整首詩過度散化的疑慮，使其和「厭世詩」之間有著本質上的差異。建立區隔的其他表現不勝枚舉，如〈早知道我們會壞掉〉的「早知道我們會壞掉／上週末就該報名煉金術速成班」、〈你哭起來像火〉的「一萬種破壞的典型裡／你選擇愛我」等，都是難得的思考點。

除了以上提及的部分，這本詩集的語言技術層面還有幾點長處：詞語並置、時空鋪排、對白使用。簡單列舉，微物之神的詞語並置如：「檸檬，薄荷，蜈蚣，迷迭香」、「磨牙、推理、笑、想著死」、「芒草、河堤、更外圍的城市」、「廉價聚脂散熱坐墊、口香糖、舊衣服與餅乾屑」、「玉蘭花、神像、沒熄的菸」、「蘋果，狐狸，鬼火，萬年青」等；時空鋪排則包括星期、月份與空間的擺設，「如果你死掉／明天會是星期六」令人印象深刻；而「對白」的大量運用，驅使全書具備了高度的敘事性質，汲取日常對話中的「陌生化」部分是整本詩集的精隨。

阿布的〈人〉寫「死者有死者的天堂／活著有活著的地獄」，吳浩瑋的〈麻煩〉則寫「活著是活著／最大的宗教」。書中的語言和敘事設計固然有其高度，但我們也可以用粗暴地方式來閱讀：詩集中有假屌，有裸體，有性交和割腕場面，有極致的情緒勒索，翻讀詩集就彷彿在翻動傷口──可能是痛的，可能是美的，可能是喜歡的。儘管在《魔法攻擊造成的物理傷害》出版後，吳浩瑋似乎有意識地刻意降低書籍曝光度，但請容我在此擅自打破這個設定。對於這樣一本不健康、十八禁的詩集，誠摯推薦給讀到這裡的你。

原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216期（2023年9月）之「風格與天氣」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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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寸：A5 ​ ​ ​ 頁數：128 ​ ​ ​ 出版：吳浩瑋 ​ ​ ​ 印刷：感官文化印刷

① 封面底_羅紗紙 116g 裱白卡 ② 書背貼布_黑色絲光棉布 ​ ③ 扉頁_黑卡 120g ​ ④ 內頁（含拉頁）_凝雪映畫 120g ⑤ 裝訂_裸背線裝（白線） ⑥ 加工_封面底滿版打凸、書背貼布匝型、書背貼布燙白、書背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