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低溫特報。 人們變成用各種大衣包裹的靈長類禮物,彷彿紅鶴縮緊下顎,這些穿戴厚衣裳的人們如同灰濛濛的河流,從無數發源地匯流至車站。暖氣是唯一的收件人,唯有暖氣才能暫時解下那身厚重包裝。 我向來不喜歡電車內過暖的溫度,有時悶得頭疼,踏出車廂卻襲來寒風,著實叫人吃不消。望向窗外深沈的冷色調,忖度冷熱溫差將造成頭疼,雖然事前做好心理準備,等到兩種空氣在體內斡旋時,身體又吃不消。這種天氣頭容易犯起小毛病,旅伴拿出涼爽的藥膏替我往風池穴輕輕推壓,情況便舒緩不少。 聞著藥膏刺鼻的薄荷味,不禁想三毛寫自己常帶有小病小痛,體質不好,卻挑戰過沙漠、雨林,熱愛流浪的熱誠讓人肅然起敬。有人說旅行只要準備好錢,但錢固然重要,若沒有一顆願意擁抱各種環境,對陌生事物堅忍挑戰的心,是遠遠不夠的。 灰色的河流一站一站支流出去,抵達近鐵郡山站時,車上只剩幾個小水塘,我們也是其中一窪。挾著水氣的風很冷,天色依然濛濛,稀薄的日光在朦朧雲氣後浮動,轉眼被吞噬。路上行人欲斷魂,過疏的人口密度同樣拉低溫度,街道宛成一望無際的平野,只剩我們的身影抵禦永不止息的寒風。 風、陰雲、寂靜的街道,三種場景令人容易聯想到詭奇而浪漫的畫面,置身其中感覺到一縷孤獨,彷彿天地任我孤行。這樣的氛圍過濾紅塵雜憂,靈性似也提稱至更高境界,變得更為純淨,只存在自我對自我。 笨重的天空壓著大和郡山城,營造風雨欲來的氣勢,將土層裸露的城池點染一份荒涼。我們是從側邊進去的,那是個狹長的彎道,一旁立著籬笆,彎道雖拐,倒是不長,蜿蜒小路連接兩個出口,一方是學校,另一方則是公共圖書館。人仍然不多,但已能聽見人聲。 學校書聲朗朗,到了這裡景象不再靜謐,連帶形成動態。往右拐來到圖書館前,先是經過一片稀疏梅樹,梅花在陰雲下飄散馥郁,幾朵紅花白芳是昏暗天色的一暼亮點。 腸胃在此時極不安分,天氣變化常使它情況不佳,奈良陰綿的氣候更促使其脆弱。於是我趕緊跑到圖書館旁的公廁,一下遠離網路的接收範圍,看著手機收不到訊號,頓時覺得自己置身瀚漠。那種強烈的恐懼急速湧上全身,迅然失去方位感,如迷失在富士山樹海。片刻後訕笑自己,明明踏在實地,竟因失去網路訊號出現溺水般的無力,科技的方便讓某些感官變得過於遲鈍。 解決完腸胃問題,拿著wifi分享器的旅伴還在後面姍姍踱步,我將手機放入口袋,圖書館旁的老舊木屋正在舉辦梅花展,從木牆的縫隙看進去,能看見植在盆上的梅樹,一個個姿態嫋嫋,宛若古典美人。 時間還早,尚未開放展覽,只有一個中年人走進走出。 大和郡山城不是雄偉壯闊的大城,搭配陰沉沉的天氣,釀著一股淡淡憂鬱。雖然與想像的差了些,大和郡山城啊──大和郡山城!我赫然驚呼起來:「走錯了!」是的,拿出當初規劃的行程表,分明記著要去登信貴山,造訪一代梟雄松永久秀自刎之地信貴山城。 我拍著腦袋,確認三魂七魄沒有走丟,偏偏弄錯了地點。 方慢慢走來的旅伴被我的驚呼嚇到,連忙問發生什麼事。 記憶卻是這樣的:一早出發時我就滿嘴叨唸大和郡山,一路心無旁鶩,逍遙遊覽,完全沒發現任何奇怪的地方。 猛然化去迷霧,醒來才知目的地截然不同。捏了捏臉,很痛,應不是在夢裡;一路走來沒有東倒西歪,談話自如,亦非處在恍神狀態夢遊。大概是中了狸貓的術法吧。信貴山離大和郡山有十五公里,而且是十足的山路,況且跟接下來要走訪的宇治一南一北,只得擇一而行。 須臾,便決定將信貴山當作再訪的伏筆,轉身走出大和郡山城的追手門,往宇治川去。雖與所想不同,但在這裡也有意外的收穫,附近的商店街有間老餅店菊屋,店裡賣的「御城之口餅」據說是豐臣秀吉當年開北野大茶會時吃的茶點。 買完餅,旅伴卻說我從未提到信貴山城的事,這間老餅鋪亦是確定行程上有大和郡山城後才搜索的。我頷首,懵懵望著蒼穹,輕敲如天氣渾沌的腦袋,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曲折實在想不起來。但看著手上的餅,也就不再糾結此事,畢竟旅途的驚喜往往在精心安排之外。 厚重雲層讓人無法感受時日變化,報時的任務便轉給饑腸,我們來到一間便當店,挑好便當出來,積釀許久的雲層總算拋下冰冰涼涼的雨滴,倏地飄灑一簾簾細珠。街上驚起人聲,沖散悠然的氛圍。我們踏著水花,進了一間小百貨避雨,由於早做好心裡準備,對忽降的雨沒感到太多驚奇。 人潮被逼到同個空間裡,簇擁的人群在視覺上活絡了冰冷的身體。已經不再看氣溫降到幾度,總之挺冷的,我們決定買把傘繼續旅程。到雜貨區逛一圈,迅速拿了把常在日劇出現的透明傘。閒晃時,我注意到商店街的廣告單上有個扮成古代人的活動,具體形式不太清楚,若是在商店街穿古裝買東西,接著附加相關的遊戲,感覺比去特地建造的時代村有趣多了。 離開小百貨,打開傘步入雨中,清楚看見雨滴在傘上滾動,雨聲使街道更為寂寥,聽上去像八零年代的藍調。一曲又一曲,惆悵未完的調子。我突然興起一種想法,我想收集世界各地的雨,每個地方的雨都該有不同樣子,激起不同情懷。 雨卻沒跟著走,它留在月台的另一端,前方陽光正緩緩脫離那抹陰濃,以明媚照耀大地。於是我把奈良的雨收在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