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科幻、太空、複製人──起初純粹是被題材吸引,加之宣傳力度大,我想說好吧那就看看。
一翻開便直接讀到了結尾。中間只停下四次,每一次都是為了抽衛生紙,擦去糊住眼睛的淚水、和堵住下一場大哭的鼻水。真的非常不雅觀,但我無暇顧及。闔上書頁的當下,我只想著,好想再看一遍。
記著這所有故事,然後再讀一次。
這次,我會好好記得九號天鵝飛行的身影。
「──被複製的生物有 34.9% 的機率,會做出和『上一輩子』相同的選擇。」
奇歐──一個被寄予了飛向宇宙的厚望,基因複製自曾經的優秀太空人的男嬰──於寒冷的冬夜降生。奇歐的保母機器人「安德」自小陪在奇歐身邊,機體卻隨奇歐長大成人逐漸老舊,面臨不得不更新的問題。
奇歐自始至終知曉自己身分特殊,面對最喜歡的天空時,總也像在提醒自己,他終究不那麼「特別」,卻也不願對心中想望做出妥協。
在奇歐每天遙望的浩瀚宇宙裡,是否存在一個地方,是屬於他與安德真正的棲身之所?
(引自單行本簡介)
《九號天鵝》由台灣角川出版,是臺灣漫畫家六牧的首部連載作品,從 2022 到 2023 年間在 CCC 追漫台上網路連載,全本七話完結。2024 年的臺北國際書展本書首賣,厚實又低調的封面極有質感,乍看下說是小說大概都有人信 XD
拿到實體書的第一眼,很難不被美麗的標題吸引目光──由江佳芸(積橘)設計師所製,天鵝般引頸的優雅標準字,和重視符碼運用的故事內容非常相襯。原來六牧老師本身是文學科系出身,基於喜好進入了設計業、才成為漫畫家。
生涯中的每一步,對她來說都具有創作的意義。六牧老師在 CCC 的新人連載訪談中說:「設計這行對我來說最有樂趣的是找尋符碼的過程……它們是圖像化的,同時又承載語言含義。於是,在創作漫畫的時候我也會不自覺的想要為作品找尋視覺符號,來整合故事的內容。」
啊,原來如此。我終於為故事中反覆糾纏、又逕自梳開的眾多感慨找到歸因──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搭上老師筆下的輕盈白羽,飛過遙遠的越冬地了。
「忒修斯之船/忒修斯悖論」這個知名且無解的古老哲問,出自希臘作家普魯塔克(Plutarch)。
古希臘神話中,有一位名為忒修斯的英雄,建立了雅典王國,人們將他在海征時用的船隻停於港口瞻仰紀念。然而,船隻隨著時間日漸腐敗,不得不以相同材質的新木板修復。過了好一段時間,船身已全用新木板替代──那麼,這艘忒修斯之船,還是原本的那艘船嗎?
回到漫畫。《九號天鵝》中,「複製人」的存在明確說出了物質上 100% 相同,但奇歐短暫的一生幾乎都為此所困──就算所有人都覺得,他必然成為下一個偉大的太空人,一如他的原身,可是他一點都不想要成為亡靈的再製品。
儘管擁有相似的船骨,卻不願只當乘載著往昔英雄的那條腐船。奇歐一直在努力尋找新的航路,證明自己就只是自己。
《九號天鵝》的主題是「複製人的選擇」,它提出的前置條件、和追求的終點,都正好與忒修斯悖論相反,但尋找答案的過程卻極其相似。
如果說,人們試圖透過忒修斯悖論詢問,當事物的表象已面目全非,我們是否仍能共識出一個本質或定義,讓思緒和依戀落下定錨;那麼,關於複製人靈魂的獨立辯證,則是對此的反問──假使有天能消滅一切物質變因,從科學定義上再製了肉體/物品,那難道就真的是別無二致嗎?
冷漠遠觀的群眾會說,當然一樣。但在故事裡,身陷其中的人們最終痛苦搖首。
我們可以複製所有看得見的表象,卻無法再現相同的嚮往與靈魂。過往的空氣有種特別的質地,只有在那個永遠回不去的當下,才能感受到言語的溼度,被記憶中那一雙跨越時空的眼神所震懾。
奇歐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將和有相同 DNA 的那名天才太空員一樣,走進孤寂的月夜。他從未對此提出怨言,甚至稱得上順從。例行檢查一項不落,從不逃避訓練,生活像依循腳本推進的劇碼。
但人並不是只活在溫室裡的花。
唯一的變數,是奇歐在機構外的時光。
六牧老師一點點織出了奇歐的世界:霧茫天色透著薄薄的光,成群的天鵝是掠過天際的飛機雲。奇歐站在岸邊的蘆葦叢中,鄰城如幽浮般倒映在河面,此時停棲在河上的天鵝,又像是往昔的靈魂,沉默悼念起投入冰冷河水中的眾多懺悔。
因著查爾斯的不忍,奇歐得以跨出純白卻滿覆陰影的培育機構,接觸到一見如故的西傑羅,目睹了一眼鍾情的天鵝翔姿。在這瞬間,小小的奇歐還未知前路如行崖,只是很單純地喜歡上了所見的一切。
作為太空人受訓的時間裡,他的心靈反覆想要出逃,卻一次又一次困回自兒時便附身而來的憧憬。
「那一晚,我又進入相同的夢境。」
「這個夢總是面目模糊,沒有細節,只能依稀感受到溫柔的草地、閃動的光影和奔騰的水聲。然後迅速地感受到胸腔被空氣包裹,我的雙手伸展開來,連四周的雲也是我的延伸。升上高空,並且全身赤裸。」
「遠方與我合而為一。」
那是他幾乎已經回不去的、對飛行單純的愛戀。因為不管做了什麼,都會被視為是 34.9% 的理所應當。奇歐於是對一切逐漸麻木,放棄去探究這份憧憬的獨特性。曾經奪目動人的憧憬,也只能像標本一樣被收入心靈的角落。
他將柔軟的一面轉向長年相伴的保母機器人安德,因為至少一起度過的記憶是屬於自己的,至少可以信任透過時間累積的依戀。它說話的習慣,冷音色的體貼,記錄下來的點點滴滴,在在使安德與眾不同,標記著,這是一台專屬於奇歐的保母機器人。
──所以當安德說出「複製我吧」,對奇歐來說格外殘忍,可是又那麼真實。
對機器人來說,死亡只是一次資料銷毀,復原檔案就不會遺失什麼。但奇歐是人類,即使血液裡流淌著複製的基因,使他學會哭笑怒恨的自我意識,都是這些年慢慢長出來的──對死亡與遺失的概念不同,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隔閡。
我很喜歡番外中,安德與實驗員的這段對話。
「我很好奇,你認為核心壞了等於死亡嗎?離開奇歐,你會傷心嗎?」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
「用人性化的方式回答我。」
「如果你認為那就是死亡,那麼我會說『我不怕死』。」
「…‥那你原本的答案呢?」
「不要難過。備份我,是正確的選擇。」
隨著篇章揭露,原來就連安德與奇歐的相遇,甚至是奇歐在機構外的時日,其實都成為巨大的連環鎖,將奇歐緊緊囚在玻璃球之中。
奇歐發現,自己曾經嚮往的自由,舒展開來卻終究碰到了邊際,邊際之外仍是無數觀測著他的眼睛。霎時間,世界成了無盡黏稠的河水、星空和蘆葦叢。絕美的畫面傳遞著深沉的絕望,很難不動容。
在奇歐和我們被無力感攫獲時,故事的最後,將鏡頭逐漸轉向天空──那裡是命運的終點,閃著星光的遠方。
故事中有幾個重點一向反覆出現,除了六牧老師在訪談中提過的視覺符號「天鵝、河流」,「遙遠」也很令人印象深刻。
每個人對遙遠都有各自的想像,那可能是一陣涼風、一段旅途、一捧沙或一個忘不掉的眼神。在這裡,遠方的具象化是宇宙,卻不願止於此,更進一步詢問奇歐,也穿出紙面詢問讀者,既然如此,遠方本身的概念又是什麼?
六牧老師透過安德之口,給出了自己的詮釋。
「遠方是一種深邃,一種全身心的投入。一處你必然前往的地方。」
「你出生的瞬間,西傑羅便展開了一場新的星際旅行。」
「你就是他的遠方。」
蘆葦叢、河流、小舟、繩結、星空、火箭、機器人與複製人。所有的符碼,最終都指向同樣清晰的願景:一個飛向遠方的渺小身影。
那身影逼近,漸漸顯出一隻純白天鵝的輪廓。
在故事中,天鵝有時出現在河面,有時模糊地成為了搭載奇歐的火箭;有時是看顧著奇歐成長的安德,有時是奇歐自己。在眾多寓意之間飛旋許久,最終降落成奇歐童年的那道風景,宛如一齣活生生的預言──奇歐,你就是我。
渴望天空,並不是因為你踏著與誰相同的命運。
你是以自己的心,愛上了浩瀚的自由。
「查爾斯,不要為我擔心。」
「我只是想要飛回故鄉。」
若說命運是一種重力,將飛翔的愛與憧憬,夢想和努力都拖向地面,那麼,從奇歐專注凝望著星球,決定遠行的那一刻起,作為讀者想予之祝福他的心情,則隨之緩緩升空。
同時,也獲得了在腳踩重力的現實中,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
本文部分圖片取自 CCC 追漫台&作者 SNS 帳號。
以上!
我並沒有跟上連載,而是書展後實體書下放各店,直接買回來、然後徹底愛上的新讀者。但是只要一次,只看過一次,這個故事就穩穩住進了心裡,並且會忍不住一翻再翻,從炭筆畫般的背景和神情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意義。
每一次都會有新的投射和感悟。每一次掉下眼淚的原因都不同。好像看見了走過的曾經,又好像窺探到遙遠的以後。
請務必一讀《九號天鵝》,體會凝鍊、深憾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