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歐塞霍(Richard E. Ocejo)任職於紐約市立大學約翰・杰學院(John Jay College)及研究生中心(Graduate Center)社會學系教授。研究領域為都市與文化社會學、社區研究、工作與職業研究,以及質性研究方法。歐塞霍長期著迷於雞尾酒吧的世界,對 bartender、酒吧老闆、雞尾酒狂熱分子、釀酒業人士、生活風格媒體與公關公司等成員組成的龐大社群所展現的活力印象深刻。他頻繁拜訪酒吧,也去精釀酒廠實習,傾聽相關產業當中受過高等教育、有豐富文化知識的年輕人捨棄辦公室工作的理由,記錄他們成為職人,以自己的雙手打造充滿想像力的產品的過程,並且持續蒐集他們的故事至今。另著有以社會學角度探討酒吧文化的《上流風貌:從小酒館到雞尾酒吧的紐約夜生活變革》(Upscaling Downtown: From Bowery Saloons to Cocktail Bars in New York City)。
這本書記錄了作者從 2007 年 2 月開始,一直到 2013 年 8 月,親身參與了四種手作職業的日常工作 — Bartender、釀酒人、男仕理髮師以及切肉師 — 所集結成冊的觀察研究。除了在旁觀察與對談之外,若在作者能力可及範圍,他甚至會在這些場域中爭取實習的機會,並花費至少一年的時間,與這些職人共事,深入體驗他們的生活和工作。
這些行之有年的職業,大家或許都不陌生,但在科技發達的世代中,它們大多被視為唯恐避之的底層勞動工作。這本書所訪談的人物,賦予了這些工作新的價值和意義,並在工作中揉合了哲學、文化、技術和知識,讓他們搖身成為新型態的菁英職人。這些職人所展現出的生命韌性與多元性,不禁令人反思,將自己裹足在不差卻又不甚理想的工作和生活之中,有時候其實是自己將生命給活窄了。
一個人做什麼工作,既是別人怎麼看待他,當然更是他如何看待自己的方式之一。
這些存在已久的工作型態,受到當今社會文化變遷的影響,轉型成為新型態的「酷」工作。造成這個轉變,主要與三個社會變化的趨勢有關:品味認知的重整、城區的仕紳化、以及後工業都市新經濟的誕生。
過去習慣將品味與社會階級相連,只有高級的東西才能展現品味,例如喝一瓶高單價的酒、開一部奢華的跑車、或是到一間要價不菲的餐廳用餐等等。事實上,文化產物有其本質上的價值與意義,與階級或是價格無關。因此,近年來文化的消費與風格逐漸轉變,拋棄舊有的「品味等於高級」的觀念,新時代的菁英更傾向透過隨性尋常的東西,來表現自己文化的多元品味,例如選用以「永續」為理念經營的釀酒產品和肉品、造訪推崇獨特的調酒哲學的酒吧等等。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為了在鄉下和海外尋找更便宜的土地與勞力,製造業開始從都市移往郊區,讓原本因工業而繁榮的城市日漸沒落。自 1980 年起,年輕專業人士開始對郊區生活抱持批判態度,為了尋求都會的生活風格選擇遷回市中心居住,活絡了上半世紀因工業而沒落的城市,此過程稱為「仕紳化(gentrification)」。仕紳化使得這些城區生活水準提升,這些年輕、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居民,通常是重視創意與獨特性的知識或文化工作者,為了滿足他們多元的時尚品味,許多提供高品質服務的商店紛紛開業。
仕紳化使得這些後工業都市轉變為以知識為主體的經濟模式,相較於物質商品,多數人更重視的是產品所傳達的理念與文化,小規模生產的工匠經濟(artisan economy)也隨之興起。這些工匠們重視手藝、品質與用料,透過產品向消費者傳達他們所信奉的哲學,在勞動中落實手工的精緻感,也是本書中所介紹的四種職業的共同特性。
作者在書中訪談的這四種老派職業從業人員,幾乎都有大學的文憑,在畢業後都曾經經歷過對於職涯目標不確定的階段,在各個職業之間流離浮沉,才在最後找到了現在的職業。令人好奇的是,這些以勞動為主的職業,在現代的社會裡,常常會被歸類成較為低階的工作,他們為何不會將其視為一種向下的社會流動呢?
對這些新型態的菁英勞動者來說,能用相當合理的價格去創造某種東西,用自己的身體與頭腦和物質世界互動,相比於枯坐在辦公室裡做一些對自己無關緊要的事,更讓人振奮。以作者訪談在「盲髮匠」擔任理髮師的羅伯為例,他在大學畢業後曾在紐約大學理工學院負責線上教學的辦公室工作,但是那樣的生活不禁讓他開始思考:
可以朝九晚五,擁有真正的福利和休假,還能用黑莓機或 iPhone 看 email,感覺是很幸福 — 但我也覺得自己雖然完成工作,卻沒法真的碰到、看到或感覺。我覺得一天過後,整個人真的很空虛。
藍領的工作對他來說更加真實,可以實際用雙手打造出有形的東西,並且能和服務的對象與工作夥伴建立情誼,同時滿足了羅伯在文化與技術上的工作需求。
有些勞動者則是內心已經有其欣賞的人生哲學,這些職業只是其中一種實踐這份哲學的方式。以全隻肉鋪的切肉師為例,一開始踏入這份職業的人,幾乎不太可能有過去的相關經驗,但是他們大多是本來就對食品有熱情的人,關注著食物永續、在地的議題,這些新式職人肉店的哲學正好符合他們的性情。
對他們來說,從事其中一種酷工作,是在尋求工作意義,尋求因工作而受人認可(同時得到消費者與職業社群的認可),尋求一種能安身立命、為自己提供目標的職業的結果。
在這本書所討論的四種職業中,不論是 bartender 要調出經典的雞尾酒、釀酒人判斷烈酒何時蒸餾好、理髮師想像髮型風格與適合程度、以及切肉師利用純熟技術切出好看的肋排,都需要具備一定的「職業美學」,才能端出高水準的產品和服務。這些勞動者都認同,他們的工作有部分是自己無法掌控的,例如必須遵循的自然法則或是特定程序,可理解為科學面向;其他能掌握的部分則是仰賴自己的投入程度,可理解為藝術面向。如果顧及科學技術,來表現他們的藝術和創意,是他們成功、自信的展演關鍵。
以切肉師為例,動物的解剖構造大致相同,因此他們學習的屠宰技術,能在大部分情況下,幫助他們穩定有效地分解各個肉品部位。但是,每隻動物會因為後天生長環境和飲食習慣,影響到肉的品質,例如穀飼牛相對於草飼牛擁有更多的脂肪量。肉品本身無法控制的不確定性,要切出品質一致的肉塊成為切肉師工作上的一大挑戰。因此,對於好的肉品的看法,搭配上好的屠宰技術,形成了切肉師的職業美學。
或以 bartender 為例,他們無法控制每一批基底烈酒的味道,也無法確保每一天調酒使用的水果品質,這些無法抗拒的變因,成為了他們工作裡必須遵從的自然法則。Bartender 只能在調酒前先試喝,結合調酒技術與經驗,在必要情況下調整調味,以達到他們期望的一致風味。
這種行業與職人意識,以及其工作蘊含的創意潛力,對於他們工作中獲得的意義,以及他們把工作當成事業追求的渴望來說,都至關重要。比起自詡為藝術家,這些從業者更重視自己所作所為「當中的藝術」。
這部作品我個人覺得最可惜的地方,是作者用做研究的方式來進行敘述,本應充滿溫度的職人生命故事,頓時鋪上了一層冰冷的濾鏡,形成一股朦朧的抽離感,考量到作者是社會學教授的背景,這或許也是無可厚非的。幸好,在作品後半部,開始有更多著墨在作者與這些職人的對話互動,平衡了前半部沉悶的研究基調,是筆者越看越投入、進而喜歡上這部作品的地方。
這部作品讓我們看見了許多在當今社會中非主流職業的生活樣貌,這些職業雖然存在已久,在賦予了嶄新的工作哲學與美學後,讓人不由自主地被這些職人的獨特魅力所深深吸引,也讓我想起深藏心中已久的一段話:「如果對喜歡的事情,沒有辦法放棄,那就要更努力地,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存在。」
瓦金和其他無意間以這些工作為業的勞動者一樣,他發現只要 bartender 工作能結合服務、技術和知識,他的內心就會充滿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