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老闆當人,是我在年輕的時候,做得駕輕就熟,年紀大了以後,反而馬失前蹄的一件事。
想起來,得歸功於初入職場時的組織編制相對扁平,無論哪個名片上官階顯赫的主管,回到公司裡,脫了高跟鞋與西裝外套,馬上可以肩併著肩,和我們這群小AE做起最初階的手工,像是在印出來的新聞照背後貼上圖說(對,當年就是這麼原始)、將百來份的贈品,像插秧似地、安置在新聞提袋裡。
也許就是這份胼手胝足的親密,不管被訓斥得有多慘,在我心裡,很少將主管視為「外人」,她們和我一樣,一旦失戀,會打扮得特別光鮮亮麗;他們也和我一樣,有著功成名就、想在台北精華地段置產的勃勃野心。
我懷抱著這樣無分內外的出發點,走進不同屬性的企業,和風格各異的老闆共事。有人笑我天真,有人說我逢迎。那時,我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其實並不是因為心態天真,公關公司經歷的滄海桑田,有時比企業的樓起樓塌更為震撼,而若說逢迎,我根本不擅長此道,老闆曾笑言,我連狗腿都不知道長在哪裡,遑論要拍對馬屁。
把老闆當人,是因為我對於形形色色的人,充滿了一探究竟的好奇。
有一次,我在辦完活動後的周末,先將重要的商品運回公司存放,沒想到碰上集團的董事長,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用功。我行走的路線,會經過他的視線,總不能裝作不認得,硬著頭皮站在門口打了聲招呼,順口說句:「董事長辛苦了!周末還加班。」
他停止了動作:「一點也不!我討厭周末,放假在家不知道要做甚麼,不如來上班比較實際。」
聽到這句話,那時的我覺得很可悲,周末是我最求之不得的日子,拿來睡覺都比上班有意義很多,只可惜我的工作性質,必須常常在周末出任務。
我一時接不上話,董事長難道會需要基層員工的安慰嗎?正思忖該如何有禮貌地撤退,董事長發話替我解圍了:「你應該覺得我很可悲吧?周末居然沒有嗜好、沒有朋友、也沒有地方可去。」
我在心裡吐了吐舌頭,被發現了,既然他都這麼說,我也就順勢開聊起來:「那周末做的工作,和平常有甚麼不同?會給自己額外安排一些新鮮有趣的事情來做嗎?」
董事長回答我,周末他習慣做的,是特別艱困的決策。那些在周間沸沸騰騰的多方辯證、各路橫陳的資訊脈絡,能夠在周末獲得充分的沉澱,協助他下最後的判斷。
「還有,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我想像著大家各自回歸家庭的樣子,這提醒了我,自己肩負著這麼多人的正常生活。」最後這句話,說得很輕。和他外表顯現出來的年紀一樣,最年輕的首領,肩上的擔子沒有比較輕。
那天以後,好像有些甚麼東西,起了微妙的發酵反應。我聽到一個身為董事長的人,和我傾吐他處事的習慣、他在意的核心,在無數人人歡樂的周末,一個人秉歛心神,頂著企業的興衰、員工的生計前行。
我的職級,離董事長還很遠,平時少有直接呈報的機會,在我的直屬主管苦思該如何進言、怎麼有效策動延宕或棘手專案的時候,我總會建議她,把握週五的黃金獻策期間,從和董事長的一席談話裡,他還透露了自己重新消化與過濾資訊的次序及習慣:由日期最近的開始、有清晰且具體架構的為優先。
若能在周五提報最終的統合分析,我們極有可能在下一周的初始,就收到董事長的回音。而董事長看起來嚴肅,對於員工福祉、人才發展卻滿懷柔情,這個重點,不妨牢記在心,看有沒有機會做出貢獻或呼應。
這也許是我在職涯上半,能夠常伴君側,且「猜題神準」的原因,幾次就能抓到老闆的重點。我很喜歡的作家與創業家王文華,寫過一段我十分認同的觀點:「千萬別將老闆視為主人或敵人,他就是人。只是跟你做不同的工作。我們怎麼對待一個人?比如說,我們的朋友?」
「接受他,不挑剔他跟我們的不同。了解他,他的夢想、目標、工作內容、在乎的重點,最近的高潮與低潮。然後給他精神鼓勵、情感支持,或實質幫助。」
我知道,精神鼓勵、情感支持,在某些情境下、對著某些老闆,真的很難做到。好比說,我到了四十好幾,面對主事者,不是帶著有色眼鏡,就是抱有期待心理。已經漸漸忘記,保持對於一個人的好奇與理解,曾經幫助我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找到團隊和領導的最大交集。
最近,我開始重溫這個練習,接受老闆就是「人」,有他想達成的目的、完成的事情,他的擔憂與包袱,一定超越我所能感受的層次,但我起碼可以持平地檢視一個最基本的立足點:我的行動,是不是有助於老闆、也有利於自我?
年近半百,我不應該再因為「喜歡」老闆這個人,而一廂情願地埋首苦幹,而是多去「認識」老闆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以互利的方式來成就彼此的成功。
作為一個投射者,我再度深刻地體會到,當把力量用於對他人的理解,而非挑剔,我所生出的光明、透徹、和穩定,足以支持我走到應有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