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看見此景時,祂並沒有允許他們,而是使他們瞎眼,混亂他們的語言,並將他們變成他們所見。」———《巴錄啟示錄三書》
她渴望被理解。
高一時她得了一個小小的報刊獎,被學校大肆表揚。但朗讀作品時,她看著底下重重疊疊的黑影訕笑嬉鬧,忍不住作嘔。她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最後印在腦海中的,只有震耳欲聾的下課鐘聲,淹沒了她的話語。
「志願要選哪個,法律還是經濟?」蘇品妍翻找著口袋的零錢,不斷地叮噹作響,「我媽整天都跟我說,已經唸的是文組了,再不念點有出路的科系就要去撿角。幹,我以為考完試成績出來就夠了,乾脆讓她幫我去念大學好了。」
「你不是之前說你想唸英文,什麼要去國外看帥哥,我忘了。」陳玲玲毫不客氣插了她的隊,投幣按鈕一氣呵成,「拿去。」
「我又不喝奶茶,會變胖。」
「以前林子睿拿珍奶給你,就沒看你推三阻四。」
「跟他都幾百年沒聯絡了」蘇品妍瞪了她一眼「而且拒絕同學好意會被霸凌好嗎?」
「幹,講成這樣。」陳玲玲說,「你們真的沒再講過話喔。」
「沒有意思。」她吸了一口工業奶精,順便嚥下眼眶泛起的熱意。
工業奶精有股怪味,好歹是甜的,但她就像空洞的白開水一樣,食而無味。
而放棄她的人並不覺得可惜。
她還是哭了。
蘇品妍一直告訴自己,要留下點自尊,流淚無疑是軟弱的表現。為了不要擦眼淚,她趴下遮掩著自己的脆弱,並偷偷帶上耳機,音樂聲隔開了人潮的笑鬧聲,也抽離她對自己的厭惡。
她恍然的聽著歌,耳邊撥放著「我反芻著你留下的寂寞 以為終究能消化成自由」
從來都沒有選擇,周遭聲音蓋住了她內心無聲的尖叫。
蘇品妍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她的碎片都在墜落,
墜落,
落到夢境底部。
蘇品妍在現實得不斷告訴自己要清醒,但在夢中她可以放任自己的破碎。
那些構成她的每一部份,媽媽的聲音、學測級分、討厭的黑影、寫作,和隱密的渴望,一切都變得模糊。
夢是思維的劇場,平時吵雜的聲音漸趨寂靜。
她只需要等待演出開場。
林子睿看起來和其他男高中生沒什麼不同,同樣地瘦高、吵鬧,但他注視人時,眼角似乎也帶著笑意,讓人覺得好像被他放在心上。
他喜歡聽她講話,聽著蘇品妍聊創作、翻譯和文學,就像在觀賞詼諧的單口喜劇。
第二次模擬考的前天晚上,她跟林子睿坐在自習室門口,吃著seven的關東煮。那是他們所能做最叛逆的事情,在大家認真向上的伊甸園門前,吃著沒有太多營養的禁果,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語。
「我認為翻譯比創作困難很多。」蘇品妍夾起翡翠貢丸,繼續說,「作者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可以任意選擇言語的技巧、字詞和押韻,而這些翻譯的人少了任何一個解釋都不行。作者可以肆意演奏交響樂,但譯者只能繫著桎梏歌唱。」
「直接翻譯不就好了?」林子睿從她碗裡夾走一根蒟蒻捲。「省得又被說是藍色窗簾。」
大骨細熬的蘿蔔湯汁香氣,氤氳在兩人之間,就像某種朦朧卻分明的界線。
「可是他要理解,根據判斷參照,才能說出精巧且傳達原意的話啊。」
「所有的話都一定要說清楚嗎?」他想了想說道,「或許那些本來就沒什麼含意,作者也並不覺得很重要。」
大概本身沒有能力的人,才會覺得轉譯別人的內容很重要。她想著這個念頭忍不住苦笑,因為從一開始譯者和作者就不是站在同個地方去理解。
結果直到最後,他們各自都是無所謂的作者,和解釋很爛的譯者。
夢中的她,看到他們被困在無名的大地上相互依存,並有著共同的目標———逃離這個鬼地方,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蓋了一座塔,一起攀爬而上。然後忽然,他們各自聽不懂彼此的話語,只明白了這是一件愚蠢的行為,如同那些黑影的所訕笑的。
塔被驚雷給擊毀,轟然的嗡鳴聲讓她頭暈目眩,蘇品妍看著眼前景象不由自主的乾嘔。
然後夢醒了。
上課鐘聲響起,她急急忙忙拿起講義,趕去下節課的教室。還沒有走上階梯,刺耳的嬉鬧聲讓蘇品妍停住了腳步。
林子睿站在自然六班的門口,跟一群重重疊疊的黑影說話,手中牽著其中一個黑影。
他們沉默的互相望著,林子睿開口,「哈囉。」
她僵硬的揮了揮手,轉身前往教室,她可以故作大方地無視周遭青春期男生的起鬨,可是耳邊莫名的嗡嗡聲,讓她分不清是胸口還是太陽穴在刺痛。
這是在他們分崩離析後,林子睿跟她說過的第一句話,即使做出承諾和逃避的都是他。
耳邊的嗡鳴,讓她想起自己忘了摘下一邊的耳機。
「我隻身穿梭迷霧中」理想混蛋Bestards的音樂還在耳邊迴盪,「探尋你消失的行蹤」
鐘聲淹沒了歌聲。
--------------------------------------------------------------------------------
筆者:這是在大學一堂小說課上的期中作業,課題是要求我們運用某首歌去詮釋一段過往,剛好教授也幫了我們自費出書冊,那就把這篇小說的全文放在這裡。
現在回顧內容覺得稍嫌幼稚,但那時候的我們總會去個人神話自己,並渴望想像觀眾的認同。
除此之外,它也是我為我自己青春的告解,謹以此獻給那些徬徨在人際間疏離感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