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剛開幕時,即曾邀邀請瞳座乙女文樂來高雄演出,可惜遇到新冠疫情只好延期。
溫暖的春風穿過衛武營旁的路樹,無聲擺弄阿勃勒花穗,揚起漫天燦金花雨,四年多後的五月,各國已解禁新冠邊境管制政策,藝文活動和阿勃勒爭比誰更蓬勃,瞳座乙女文樂來到高雄演出了!
感謝主辦單位貼心準備場前導聆,由翻譯《狂言賽博格》的譯者沈亮慧深度講解文樂的歷史,讓對文樂不熟悉的我在看演出時能具備初步概念。
15世紀的室町時代即出現口白加樂器演奏的說唱藝術:浄瑠璃。16世紀末又出現搭配浄瑠璃的木偶戲表演,合稱為人形浄瑠璃。
江戶時期有位浄瑠璃的天才說唱藝人竹本義太夫,據說其說唱技藝高超,發展出獨具特色的義太夫節唱腔,從此成為浄瑠璃的代表唱腔之一。當時的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即在竹本義太夫所設立的竹本座寫出許多傳唱至今的浄瑠璃劇本。
明治年間,植村文樂軒在大阪建立人形浄瑠琉璃劇場「文樂軒」,大受歡迎,從此常以文楽(BUNRAKU)代稱人形浄瑠璃( NINGYOŪ JŌRURI),人氣程度可見一斑。而且音節較少比較好唸。
太夫會看著「床本」--也就是他們的台詞本--唸口白,至今仍沿用傳統,基本上一頁5行。下圖床本取自日本國會圖書館數位館藏,雖然是黑白的,但可以想像一下彩色照會是頗具年代的泛黃書頁、粗體以毛筆上黑墨書寫類似堪亭流的字體、細字使用朱墨來批註。
當日我的座位在面向舞台的二樓右側,太夫與三味線設席在同側,入場時我即想:慘了,挑了個爛位置,這個角度只看得到太夫的頭頂、看不到太夫的表演......!(雖然太夫的表演主要是口白,看不到基本上影響不大)
開演後驚喜地發現,這個特別的角度看得到太夫所讀的床本欸!真的和導聆時看到的一樣是手寫書法字!這可是其他角度的觀眾看不到的呢!一邊竊喜這個小發現,一邊在不影響他人觀賞的狀況下偷偷伸長脖子觀察。
傳統文樂是三人操一偶,地位最高者控制木偶的右手和頭、次者操縱左手、最下位者負責雙足。除了地位最高者會露臉演出,其他二人是不露臉的黑子,在舞台上是可忽略的存在。
瞳座乙女文樂的一大賣點是,傳統上3個男性表演者才能操縱的半人高木偶,一位女性就能達成!當然需要靠一些小機關,表演者當時更大方拆解木偶,讓觀眾一探究竟。
我對傳統三人操偶的認識僅於演前導聆的影片,看過表演後,認為改為單人操偶難免犧牲一些腳部動作的細節,這點略可惜,但也有單人操作的好處,比如減少和他人配合協調的需求、空間上更自由......等,實際觀賞後感覺演技並沒有因人數減少而減量。或許可以藉由挑選不那麼強調腳部動作的劇本、或是強調其他部位的演技、木偶全身擺動的方式來克服這個問題。
觀賞時不免與我國的布袋戲表演藝術比較,兩者皆有操偶師、口白、樂器的分工,差異較大的是操偶方式、不會看到布袋戲操偶師的身影,偶尊尺吋大的霹靂布袋戲或許和文樂像一點。其實我國的布袋戲表演不輸這些海外的傳統藝術呢!
因為看得到操偶師,剛開始難免去注意操偶師如何動作,一旦進入劇情,操偶師搭配音樂、口白讓木偶動得豐富自然,觀眾會忽略舞台上看得到的操偶師,進而感受到透過木偶傳達的情緒。
如同街邊隨風擺動的阿勃勒,你會忽略風的存在,沉浸在阿勃勒枝葉花穗的舞動中。
開場即帶來歡慶稻穀豐收的吉慶節目《兩人三番叟》。木偶著鮮豔衣飾,隨熱鬧的慶典樂聲熱舞、時而展扇,帶出祭典般熱鬧氣息。這齣沒有台詞,但觀眾們一定看得出來「兩人」彎腰插秧的動作,空無一物的舞台上彷彿出現鄉野間的水稻田。
更有趣的是安排了人性化的橋段。其中一人看起來累了,坐在田邊大石頭上擦汗。
另一位認真跳舞的人回頭一看:欸!你怎麼在偷懶!
拍拍對方肩膀,對方顯然不想搭理他,雙方開始你來我往地拉扯。
不要~~~累死了~~讓我休息啦!
看到這裡觀眾們不約而同地大笑。一邊看台上兩人的滑稽動作,突然感受到文樂似乎與狂言有相通的部份,儘管在場多數人和我一樣未必曾接觸過文樂,也能直覺地感受到文樂帶出的情感,他們要表現的都是我們芸芸眾生,只是一方透過真人演員、另一方透過操偶師由木偶表現。
(狂言的介紹請看: 「吾乃當地人是也」:2024野村萬齋狂言劇場觀後感)
浄瑠璃就像現在的連續劇一樣,分數天演出一些,欲知後事如何請隔天繼續來觀賞,以期抓住觀眾。
來海外演出2-3小時不太可能演完整部連續劇,瞳座乙女文樂帶來的是《傾城阿波鳴門》中最想呈現給我們的一集:〈順禮歌之段〉。是位在外工作的母親,離去前將尚幼的女兒託付給祖母,女兒成長為少女後,獨自離鄉尋親生父母,母女意外相遇,母親卻因某些隱情不得相認,只得強抑相認的衝動,以萍水相逢阿姨的身份說服女兒回鄉。
太夫一人分飾母女兩人口白。女兒眉眼、鄉音讓母親感到親切熟悉,進一步探詢身世,對女兒尋親過程餐風露宿歉疚又心疼。母親撫摸女兒臉頰,觀看表演的當下已經忘記那只是兩尊木偶,而是一位平凡充滿憐愛之情的母親。
當時正是母親節隔週,感受得到瞳座乙女文樂獻給天下媽媽的心意。不用多懂戲劇,也能看出情到傷心處時掩面低泣、甚至伏案大哭。
如果你是劇作家,你會怎麼描述武士與美艷女鬼相遇的場景呢?《增補大江山酒吞童子》的其中一段,便從深夜的平安京歸橋畔說起。
平安京總是有許多鬼怪傳說。女鬼會出現在什麼樣的場景?太夫說道這是層雲掩月的黑暗夜晚,岸邊柳樹忽然隨一陣怪風狂舞,橋畔出現一位絕世美女的身影。
太棹三味線適時地撥兩下,一襲青衣的美女掩紗輕飄飄地出現了。在這不尋常的時間單獨走在路上,他遇到一位帶刀武士。
先不說是否會有人爭論半夜的平安京寧可遇到男人還是遇到女鬼。武士提議護送美女回家,美女欣然應允。經過歸橋時,雲層浮動透出些許月光,武士瞥見美女的倒影竟是妖怪!
武士仍不動聲色,言語試探美女的家世,美女自有一套說詞攻防。最後仍被武士喝破身份,容貌丕變,換出一尊長角的妖怪大偶!
太棹急響,武士拔刀與現出真身的妖怪互鬥,兩位太夫同時以口白交戰,妖怪甩髮狂舞、武士的刀甚至大膽地往舞台後方飛出,極有張力地塑造精彩打鬥感!
文樂初體驗就體會到題材的多樣性,能文能武、有喜有悲。瞳座乙女文樂想把這個特別的傳統藝術帶給海外觀眾的心意,我想其他觀眾們和我一樣都收到了。操偶師、太夫、琴師與黑子一齊上台謝幕,連謝幕四次。
寫此文的時候,衛武營旁的阿勃勒也許已花謝,而現在我走在路邊在看樹影婆娑、人情冷暖時,會再想起以木偶演繹世間情感的文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