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 有線排】

到部後的第一個禮拜，慢慢地摸熟了連隊的生活作息，這才發覺部隊生活與原本的認知有著極大的不同。待在中心的日子，一切按表操課，班長的命令就是聖旨，除了班長之外，所有的新兵一切平等。但部隊生活可就不玩這麼一套！儘管有固定的操課時間，可覺得上課內容只是在裝模作樣，另外除了階級制度外，資深弟兄有著更高的權力，對我們這群菜鳥來說，只要有人看你們不順眼，誰都可以找你麻煩，甚至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像今天上午的操課前，蔡泓斌班長又把我幾個菜鳥集合起來：

「聽連長說，你們之中有人看到軍官都沒有敬禮…」班長臉上明擺著一副不爽的模樣。

我們？哪有可能！我們這幾天走在路上，不管他是不是幹部，「班長好」，這幾個字是一見人就脫口而出呀。還是我們把排長錯認成班長了？

「報告班長，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哪人是誰，要不這樣口說無憑耶…」還來不及拉住舜德的手，這小子一下子又脫口而出。

「幹你娘機掰了，都跟你們說同梯同命了，你還懷疑嘞？」蔡泓斌班長氣到整個表情都歪了。

「全部人都給我趴下，伏地挺身五十個！」

幾天下來，類似的舉動已經不少次！感覺只要是找到縫，幾個班長就會想辦法整我們一頓。或許我們之間有人真的「拉塞」犯規，但最讓人害怕的不是受處罰，而是無時不刻得情緒緊繃的過著每一分鐘。

連上的操課時間，分成上下午兩段，看著其他排組都是架著野戰餐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聊天打屁，我們有線排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聽柱仔說，排裡的專業，分成總機開台及有線電架設兩種。總機的部分，負責的是師部的交換機系統，幾天前待退的班長，就是要從我們這幾個菜鳥中，挑一個去交接他執機的任務；要真的能被他挑上，或許就算是個爽缺吧。至於有線電架設，那可就好玩了，只要任務需要，不論是地面或是天上，有線排的士官兵都得負責將被覆線妥善的架設完畢，以確保師部與各單位的通信能力能確實無誤。

總機這等爽缺，現在當然輪不到我們這群菜鳥，因此有線電架設就是我們到部後，首要學習的專業：

「一條被覆線裏頭，有三鋼四銅，線頭接在一起時，一條也不能斷…」蔡材立班長教大家的第一課，就是如何將斷掉的被覆線給牢牢地接好。

被覆線的規格或許因各種線徑粗細而有所不同，可以我們現在練習的線材，裡頭有三條的不銹鋼線及四條的銅線。銅線負責兩端的電子信號傳遞，鋼線則是穩定被覆線不會輕易的受外力影響而斷裂。

看班長親自示範，好像也不算困難嘛！不就是把被覆線黑色的外皮剝掉後，露出七條的鋼線及銅線，然後再把兩條剝好的線材，以蛇口結的方式對接扭緊就行了嗎？

用眼睛看，真的比較容易！等我親自動手，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也不曉得是我們拿來訓練用的老虎鉗不夠銳利，還是用的方式不對，即便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但線材的外皮依舊是紋風不動，幾天下來，右手的虎口都起了水泡，可技術的掌握，依舊不成熟。

「等一下我們來測驗，誰要是不合格，就到一旁交互蹲跳二十個…」班長這樣的宣布著。

這項標準三十秒內要打出三個「三斜一正」的線頭，平均起來，一個線頭要十秒鐘。我看排裡幾個班長的示範，一個線頭大約六到七秒鐘就能完成。可薑還是老的辣，蔡材立班長的神之手，一個線頭竟只要五秒鐘，有線排裡是無人能出其右。

「接線預備」班長嘴上喊著，一邊盯著手錶上的指針。

「呃！」一腳踩著被覆線，一手捉著被覆線的一頭、另一手握著老虎鉗，發出聲音就代表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接線開始！」一聲令下，測驗開始計時。

本來技術就不行的我，一進行測驗，手心更是緊張到直冒汗，壓根就抓不緊被覆線。幾個資深班長更是虎視眈眈的緊盯著我們這群菜鳥。

「陳奕帆你再慢慢來嘛！道偉都接好一個了…」蔡泓斌班長在一旁催著，更是加深我心裡的不安。

在我們幾個人之中，樟名跟道偉的技術最好，沒幾秒鐘的時間就能打好一個，可我跟崴成卻仍停留在剝線的階段。

看著別人速度這麼快，但手上的被覆線卻始終無動於衷，握著老虎鉗的右手，只能拼命的使勁。

「扣！」腦袋還來不及想，一陣痛楚從下巴一路沿著腦門衝，眼角的淚也不聽使喚的泛了出來。

「幹！要你剝線，不是要你自戕ㄟ，你還好吧！」站在一旁看著的黃中正班長，連忙蹲了下來，看看我人有沒怎麼樣？

我搖了搖頭，只能怪我手上的老虎鉗沒握緊！顧不得下巴疼，時間緊迫，趕緊拿起掉在一旁的被覆線，繼續奮鬥著。

「時間到！」蔡材立班長一聲喊停。

結果是七個人之中，就我跟崴成一個都沒完成，舜德及瑋森則是完成兩個；其他人都順利通過，儘管這幾個線頭打得並不是那麼的漂亮。

「沒完成的人，到一旁跳二十個…」班長下達了處罰，要我們到連集合場的一旁做交互蹲跳。

我們四個人認份的走到一旁，頂著頭上的鋼盔，準備開始做交互蹲跳，可條件並非我們想得如此輕鬆。

「ㄟㄟ，謀這簡單啦！柱仔，線盤嘞？」蔡泓斌班長話一出口，我心底直呼不妙。

柱仔帶人從有線排寢室後頭的庫房扛來兩捆線盤，每個線盤的直徑，就有如一個16吋的輪胎寬，厚度也有個三十公分；其中一個線盤的被覆線，還是滿滿的一整捆。

「班ㄟ，ㄇㄟ用都一個？」柱仔操著帶有腔調的國台語，向蔡泓斌班長問著。

蔡泓斌班長目光朝向較少被覆線的那一盤，示意要柱仔拿給我頂在頭上。

「蹲下，手舉高！拿好喔…」柱仔嘴裡說著，也順勢把手上的線盤遞交到我的手上。

柱仔的手才放開，線盤的重量直壓在我的上半身，整個人還差點跌坐在地上。本來慶幸只是個半捆線盤，可這重量少說有個二十公斤，大概就是老爸工地常用的半包水泥重。

「蹲好，準備好在開始！要不你會閃到腰！」黃中正班長在一旁叮嚀著。

頭上頂著線盤，要站起身來是十分吃力，更別說做交互蹲跳！用盡力氣跳了十下，整個人就已經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

「我跟你們說，今天是第一次就算了，從明天開始，少一個線頭就一個『基數』，你們皮給我繃緊一點…」蔡材立班長烙下狠話，直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對比起有線排這樣的操課方式，我真心羨慕起一旁的無線排或是文電排。他們的野戰桌上，擺著一些教案，操課時只管把教案攤開，就見一群人坐在椅子上談天說地。要說他們的專業，好像是背些「莫爾斯電碼」甚麼的，壓根不像有線排有這等體力活。

好不容易的跳完一個基數，當時的我，天真的以為有線排的專業難度就僅與此，可沒想等到一個禮拜後站上了「登高場」，這才發覺此時的被覆線接續，根本就只是小菜一疊。

連上給我們這群菜鳥有兩個禮拜的蜜月期，來適應部隊的生活。這期間不用站哨，輔導長更是三不五時對我們噓寒問暖，還問我們說，排裡有沒有不當管教呀？僅管輔導長都是私底下找我們去問話，可誰都嘛知道，誰膽敢說出排裡哪個班長不好，只怕沒等到輔導長了解整個事情真相，這信息一傳回有線排，那我們這群菜鳥肯定是吃不完得兜著走。

蜜月期時間的很短，一下子就過去了。某一天操課的下午，連長突然走連長室走了出來：

「蔡材立，這些新兵『登高』了沒？如果沒有，帶上去試試！」儘管我們從中心入伍算起，都快兩個月了，可我們這批二兵在連長眼裡，依舊是個什麼都不會的新兵。

不是很懂連長指的是甚麼？但感覺的出來，班長等待這一刻很久了，沒等連長話說完，班長連忙要其他人去準備「登高板」。

「登高板」的外型，看起來很簡單，一根約長四十五公分，寬約十公分的厚木板，木板兩端各繫了一條約拇指粗的編織棉繩，兩條棉繩的末端則固定在一個鐵鉤上，就像是虎克船長左掌的那節義肢。

在幾個班長的帶領下，我們這群菜鳥頭戴著鋼盔、身上背著一副登高板，一路浩浩蕩蕩地往「登高場」的方向前進。

「登高場」的位置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其實就在846餐廳的一旁，每天用餐時，都可以看到四根電線桿聳立在這片空地上。第一次看到時，只覺得應該像是在台灣看到的電線桿一樣，上面有幾個小孔，操作人員可以插上電條、逐步的往上爬。

可真相是殘酷的，咱們這幾根電線桿上是沒有任何一個洞，四米高的水泥柱，是一整面的光溜溜。要想爬上去，我腦海中竟浮現出宜蘭「搶孤」的名俗活動，竹竿上磨著油，要沒兩下子，只怕一上桿，整個人就會滑了下來。

「上了『登高場』，誰都不准開玩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本來話就不多的蔡材立班長，此時更是板著臉孔、千萬叮囑著，深怕誰一個不小心，小命就沒了。

既然電線桿沒有孔，那要怎麼樣爬上去呀？班長要準備掛階升士官的柱仔做個示範；他把手上的「登高板」藉由棉繩的與鐵鉤間的阻力，扣在電線桿約一公尺半高的位置上，右手抓緊靠近電線桿附近的棉繩，左手頂著木板貼著電線桿，然後一個箭步，左腳踩上登高板的左側，右腳順勢跟上；這一連貫的動作，稱為「上桿」。

也不曉得是柱仔的姿勢不標準，還是班長想秀一下甚麼叫做實力。

「我示範『三板上、三板下』給你們看，標準時間是三十秒！」蔡材立班長拿起另一副「登高板」，要一旁的人幫他測量時間。

「登高開始！」站在一旁的蔡泓斌班長一發出口令，蔡材立班長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爬上了板，並且順勢地把肩上另一只登高板給甩上了電線桿。

整個登高的流程，一共要上板三次，其中最刺激的，莫過於上了第二板後，要如何取下原先掛在下方的第一板呢？只見班長左腳抵著電線桿，右腳順勢地往外踢，原先靠在電線桿上的「登高板」，連同右腳是懸在空中。整個人此時只剩下右手還抓著棉繩，身體則順勢往下探，伸長左手去解開約在左腳下方的第一板。

如此的動作，對我這缺乏運動細胞的人來說，根本就像是馬戲團的空中飛人一般，要是一個不小心，會不會整個人就從兩米高的地方摔了下來？

班長的動作俐落，三上三下的時間，一共只花了二十秒，還直嚷著太久沒練，技術都有些生疏了。聽著班長們的交談，之前在防區競賽中，他們還曾以「三板上、一板下」的技巧在十秒內完成呢。我人都還沒親自上場，但光看班長的示範，就已經目瞪口呆，更別說這神人才能完成的超高技術了。

班長將我們分成了兩組，道偉及樟名還有瑋森一組，我跟舜德、健星以及葳成一組。每當一個人上桿時，其他的人就要在底下幫忙護桿，怕的就是萬一有人失手，直接從上方掉下來時，底下的人「有機會」可以接住。坦白說一個人體重平均七十公斤，真的從上頭掉了下來，不到一秒鐘就落地，只怕下面的人要來得及反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四個人中，健星率先登場。健星的皮膚白皙，乍看之下就是個公子哥的模樣，原以為他會跟我差不多，是個運動不足、很少曬太陽的大專生。可沒想到這小子，從掛勾到上桿，只花了幾次的練習，就做得有模有樣，頓時讓我壓力倍增。

「陳奕帆，該你上場！」負責盯著我們的是蔡泓斌班長。

一副「登高板」有兩具，目前只練習上桿，所以只需要其中一具就足夠。「登高板」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重量大概就至少有一瓶兩千毫升的胖胖瓶，如果將棉繩繞過電線桿固定在鐵勾上的動作不夠確實，整個「登高板」就會像失去重力似的，一股腦的直接滑落地面。

連續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也不曉得為何登高板就是跟我作對，讓我頓時不免苦笑的起來。

「笑啥小！嘎我卡注意嘞！」班長誤以為我在開玩笑，也不問理由的，直接開幹了起來。

被班長一罵，我只得趕緊把臉上的表情繃住，深怕一個不留意，等回就得在一旁搬起線盤，跳起「漢堡操」。

連續幾輪後，總算稍稍的找的了訣竅，關鍵在於棉繩一鉤上後，得迅速的抓住登高板往下拉，如此才能確保整具登高板能夠牢牢的固定在電線桿上。

學會了第一個動作後，要怎麼把腳踩上板，那又是另一個難題。臂力、抓力都不夠的我，左腳一踩上登高板時，人都還來不及往上蹬，整具登高板就直接的往左邊滑了出去，連帶的也把右手握住的棉繩往左邊帶，導致整個右手掌背不斷的在電線桿上來回的摩擦，一下子皮就磨破個洞，傷口還滲出血絲來。

練習了一個下午，一旁的道偉及樟名都已經順利的站上二板，而健星及瑋森也能穩穩的上到一板，唯獨只剩下我跟舜德及葳成仍不斷的在上桿的過程中，有著不同程度上的障礙。

「奈ㄟ這差呀？平平都是大專兵ㄋㄟ！」蔡材立班長對於我們三個人始終上不電線桿的情況，覺得不可思議。

為了練習有效果，結局就是我們三個人扛著半捆的線盤，在登高場上跳了兩個基數的「漢堡操」，連同早上的一個基數，今天總共跳了六十下，一雙腿光要立正站好，就會忍不住的發抖著。

「嗶~嗶~嗶~」位處751的連集合場，傳來值星班長的吹哨聲。

 這是下午操課結束的哨聲。蔡材立班長這才同意我們收起「登高板」、線盤，領著我們一行人慢慢的走回751。

如果說這些機車班長無形的精神壓迫是很磨人的，那這登高的難度，對我來說就有著生命交關的恐懼。當兵也不過就兩年的時間，真的值得我把命埋葬在這裡嗎？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有「懼高症」的問題，再加上讀書期間不僅身體過胖、體能也不好，這種需要四肢協調的運動，向來就不是我擅長的科目，我真的很害怕，能逃過今天，那明天操課時，那又該如何面對呢？

趁著課後休息的時間，我一個人偷偷躲在置放大背包的庫房，拿著成功嶺發的小筆記本，偷偷的寫下這麼一行字：「我好想逃兵喔，爸媽，你們能救我嗎？」。懦弱的情緒，思鄉情重，眼睛裡的淚水，早已不爭氣的淌在臉頰上了。

附記：

兩條剝了外皮的被覆線，要打出一個三斜一幀的蛇口結並不容易。學習的過程中，要不老斷了幾條線，就是一個不小心，就被裏頭的鋼線給搓破了手指，頓時鮮血就得低上好幾滴。

道偉及樟名很快地學會，後來還趁著休假時，在山外買了屬於自己的老虎鉗；一兩個禮拜下來，不僅是被覆線接續，就連登高也能上得了手，雖說技巧還需精進，但早已獲得無數班長們的肯定。

常常我們滿頭大汗跳著漢堡操的同時，這個道偉老早就在一旁休息，並且跟著老鳥們在一旁哈著菸。見他日子過得如此快活，我們除了羨慕，也只能無助的把眼淚含著往肚裡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