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張立人橫跨十年的《戰鬥之城》創作於北師美術館展出,最直觀感受這十年光陰的方式是親臨位於地下一樓的展間,收看第一部至第二部的動畫,兩部時長相加約等於一部電影,十分豐富。
起初2014的動畫不論是模型、動畫技術、情節鋪陳、分鏡腳本上皆顯得較為稚嫩,隨著劇情推展,越來越近期的創作映入眼簾,此時不論模型細緻度或故事鋪陳都褪去青澀,其氣氛營造和情節進展精彩得令人目不轉睛。
能看出藝術家有意在第一部動畫、第二部動畫、第三部漫畫、外傳漫畫中,建構出一個廣大的平行宇宙,第一部和第二部在劇情上是直接承襲的,第三部漫畫也是其中一名角色的再延伸,加上展場三樓展示的外傳漫畫,從各個面向建構了一個科幻的預言宇宙。
我認為他的創作奠基於深度的自我剖析,以台灣人的身分對從小到大充斥耳畔的「台灣之光」做反轉,或是將存放核能量的石棺放在「世界最高建築」101大樓上方,甚至主角的名字都是台灣常見的「菜市場名」,通過挪用台灣人成長過程中相當熟悉的文化元素,再對那些標籤嘲解,張立人成功引起了台灣觀眾的共鳴,更進一步製造反諷之效。
第一部《台灣之光》從台灣尋常學校中的情緒糾葛:告白遭拒、校園霸凌、同儕間的齟齬,在無數機緣下提升為名為「台灣之光」的核爆災難。張立人營造的勢力對抗也饒富深意,不僅止於傳統的好壞二元對立,諸多角色中,先知想藉志強毀滅世界來證明自己、阿美需要堅定不移的信仰才得以生存下去、阿榮想通過核爆贏回自尊、美軍要成為世界的英雄、志強的動機到最終成了「守護重要的人」,這些角色交織下故事的層次變得豐富、情緒飽滿。
第一部的敘事深度仍停留在台灣本土藝術家的視角,將在地元素翻轉,並且以台灣人既定的英雄主義印象加諸在美國人身上,這也和台灣過去地緣政治的脈絡有關。但或許正是第一部中建立了台灣本土的關懷,直到核爆過後,第二部的堆砌才會令人如此著迷且震撼。
第二部《經濟奇蹟》中的台灣成了美國企業操弄的「經濟農場示範園區」,市民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為經濟動物的一種,提供各式「服務」,並為了追求虛有的貨幣(飼料)不斷辛勤工作,如同企業老闆所宣告的,「活在自由的幻覺中」,若無法工作就會被流放到充斥了污染的鄉下。這亦是對目前貧富差距擴大的社會的批判,當今資本社會中,其實人人都和《經濟奇蹟》中被囹圄的市民相同。
第二部中的對比手法運用得更加嫻熟,看似無限的「台灣之子」能量來源,實則是通過榨取窮人腦部而來;JJ企業繁華的生活和管制出入的富人區,對比地下街人民艱困的生活環境;志強被捕後電視畫面中王博士正在示範,籠子裡的狗被電多次後就會放棄抵抗,對應到故事後期地下街的人們群起反抗。在這一個接著一個的對照關係中,資本的腐敗和對科技的批判顯現得淋漓盡致,尤其對科技發展的質疑,是張立人這一系列作品中的主旨。
第二部中,本應於第一部逝世的貝克上校以仿生人之姿重新出現,直到第三部《福爾摩沙》漫畫中,貝克上校成為主角,且第三部的末日科幻風格更加強烈,並通過戰狼對決帶出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討論。展示於三樓的外傳漫畫中,著重於對AI介入藝術的討論,展現許多藝術創作者共同恐懼的未來:各大藝術展覽中充斥著AI創作的作品,最後一位「藝術家」燒毀新作的手稿後自爆。
這些對科技樂觀主義的批評,無論是否有意,都顯示出張立人對技術的懷疑論,通過看似全盤接受的敘述角度,反而使觀者不寒而慄,並不禁思考:該如何避免這樣的未來?還是說,這種未來是無可避免的?
張立人於2014年取的「戰鬥之城」一名稱,在這個危機四伏、社會動代的時局下,更令人心有戚戚焉。儘管標題中的「城」僅代指台北市,但我認為該種對照關係可以套用到整個台灣的現實中。所謂「戰鬥」指的是精神層面上的,其中再包含兩個層面:
一是藝術家個人的,從展覽三樓我們能看到藝術家對這幾年來存放模型、創作用的廠房紀錄,以及生活的點滴,在台灣作為藝術家生活實在艱辛,但張立人用作品裡橫跨的十年時間,展現出他「戰鬥」的痕跡,這也對應到此次於北師美術館展出是源自於「作夢計畫」,儘管只是一個徵件用的概念,卻意外和張立人的創作軌跡吻合。
二是集體的,作中不斷體現出「台灣人」的族群概念,甚至第一部便名為「台灣之光」,兩部故事將台灣人塑造為「即便受到資本掌控,仍群起反抗,最終得到解放」的形象,這戰鬥的過程巧妙地呼應了台灣的國際現況,以及最近國內動盪的政治氣氛。
系列作的主要角色是志強,故事也多以他的視角開展。甫開頭,志強便被套上「恐部份子」的標籤,且後續行動都是為了阻止他而產生。第一部後期,在先知和軍隊影響下,志強選擇成為英雄,可他阻止不了悲劇的蔓延,且所謂「英雄」的概念,也是先知強加於他身上的。所以志強是一個非典型的英雄,且他的強烈意志都是在每一部的尾聲,由各種事件激發而生,並非傳統英雄敘事中貫徹始終的典型理想人物。
志強在第二部也淪為JJ企業口中的「經濟動物」之一,積攢著無形的貨幣,汲汲營營買了一台象徵財富的手機,卻因踏足「富人區」而被毆打、逮捕。他在地下街輾轉度日的無力狀況,一直到於街上巧遇阿美才發生轉變。通過王老師的幫助,志強進入存放台灣之子的最高機密處,並催化了阿榮的爆發,從而導致整個世界的重置。
儘管王老師認為志強就是能夠改變世界的人,但從整個劇情推展上看來,這個角色的動機和行為都被大環境推著走,就像他的菜市場名字一樣,是能夠被任何「志強」加以替換的。志強是一個象徵,就如同作中所有角色一樣,都是某種人的縮影。
回到第二部的討論,除角色關係的巧妙安排和成功營造高科技未來外,張立人還將對宗教問題的探問推升到新層次。《經濟奇蹟》裡動盪的社會推升出「台灣之子」的狂熱組織,阿美作為其首領,不惜成為大企業的總裁,只為達成對台灣之子的信仰目的。
阿美在第一部尾聲認為志強已經死去,於是自己成為極端組織領導者,組織成員做出玉石俱焚的行徑,更遭到當局的全面通緝。直到在第二部巧遇志強後,阿美遇到危難時也不斷呼喚「志強」之名,可見她對先知的信仰直到核爆後仍然深植於潛意識中。藉著志強的口,張立人評論道:「阿美崇拜毀滅世界的力量」,也串連起阿美第一部尾聲和整個第二部裡對志強的堅定衷心,是源自於先知對志強的「世界末日」預言。
在我看來,阿美是象徵性極強的角色。通過阿美,張立人描繪的是現代社會中不得志的人們,普遍尋找心靈寄託,這時宗教團體往往會成為皈依的所在。也許是源於「邪教」新聞或對中東緊張局勢的關切,近年融入這種極端信仰的創作在各領域中都日益增長。
第二部尾聲,張立人展現了第一部志強對小明的回憶中擷取掉的部分:阿榮的在場,完整回憶過往校園生活中的點滴,志強抱住了成為台灣之子的阿榮,接著,原先籠罩阿榮的巨大白色人影逐漸成為小明的模樣,在石棺的原位置以環抱之姿,帶著佛祖般的靈性俯瞰台灣和整個世界。
小明對應到的或許是作中的「奇蹟」,表面上,第二部的標題指的是JJ企業經營經濟農場帶來的「經濟奇蹟」,可從結局推斷,這個「奇蹟」或許也指的是阿榮仍殘有最後的自我,認出志強的存在,並通過擁抱回憶起過往的溫暖,更變相從JJ企業手中解放台灣人民。小明的出現,搭配片尾曲柔和的女聲,以及「原諒這個一事無成的自己吧」這句話,將小明提升到近乎「神」的神聖地位,並展現寬敏、饒恕、洗禮的神性。
儘管後來的第三部或外傳,沒有直接針對第二部結局續寫,但我認為,小明是一切的開始與結束,所以當她在台灣之子的輪廓中浮現並俯視大地時,這個故事再度迎來一次重生。
系列動畫創作中值得討論的是,台詞全由張立人親自配音,且其聲音內容為近似稚童的胡言亂語,需加上字幕使得觀眾能理解,有時候也會出現一些中文人名的音節或是少數可辨認的台語詞彙。這種情況中,觀眾不得不仰賴字幕來捕捉目前錄像中的情節。
有趣的是,第一部中出現了俄文、法文、日文、中文、英文共五個語言的字幕,觀看時若將注意力集中在不同語言字幕,會發現因語言而存在歧異,這些細微差異並不影響故事發展,但會對不同地區的觀眾造成截然不同的印象,譬如前文提到對人名或特定字詞的發音,若換一個俄文母語人士來觀看,就沒辦法對這些關鍵詞產生共鳴,如此一來,這些中文和台語發音在他們耳中都是一樣的雜音。
於是語言徹底退位了,可是與此同時,語言也成為最重要的元素。配音的語言需要字幕的語言來解碼才能被理解,但根據翻譯的不同,解碼出的意義會產生分歧。這種去語言化又強行語言化的作法,製造兩部動畫的獨特觀看經驗。
《戰鬥之城・終》中的角色都是我們日常接觸得到的人,儘管故事中融入了許多科幻要素,其警世意味仍然相當濃厚,留下觀眾深刻反思的空間。閉上雙眼便沒辦法聽懂的旁白;看似粗糙,細節卻相當到位的紙人偶;角色間深刻的情感;對台北街景的細膩觀察;以台灣人身份對世界提出質疑,推升到全面高科技的假想未來;兼具漫畫、動畫、VR、模型等多元的展呈方式,這些因素層層堆積下,造就這個展覽的豐富性和深度,不論針對其中哪一項特質而來的觀眾,都能在一隅獲得感動,我想這正是《戰鬥之城・終》帶給台灣藝術的奇蹟。
展覽名稱:《戰鬥之城・終》
展覽地點:北師美術館
展覽時間:2024.05.04–2024.07.21
官方網站:https://montue.ntue.edu.tw/%e6%88%b0%e9%ac%a5%e4%b9%8b%e5%9f%8e%ef%bc%8e%e7%b5%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