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甲美術館推出的第八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生/活在一起》中,由來自德國的史蒂芬・科恩(Steffen Köhn),和來自古巴的涅斯托爾・席爾(Nestor Siré)共同創作的《記憶》這件錄像作品,選用《Johnny Mnemonic》一文本。此小說先前也被原作者改編為《捍衛機密》這部電影的劇本,情節上並無太大差距。錄像中又融入了古巴政府過去控制的影像,將作品的反烏托邦背景與古巴的政治社會相結合。
這件錄像作品的螢幕配置相當特殊:展間正中央有兩張辦公椅,可以隨意滑動、轉換角度。進入展間的左手邊,有一個單頻幕;斜對角處有三個相連的三頻幕裝置,總共四頻幕。這四個螢幕之間的內容也會相互對應,中央的椅子使觀眾能即時扭頭去看身後的影像,來回切換。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散發七彩光芒的主機。
錄像中的情節性相當強烈:同小說一樣,主角是強尼(Johnny),他作為一名「記憶使者」,任務是讓客戶把資料儲存到腦袋中,到達目的地後再取出。強尼並不會知道資訊的內容。在原本的故事裡,強尼從日本人客戶那邊得到超負荷的龐大資訊,資訊的正體是當時大型、致命傳染病的解藥,也因此被盯上性命。不過在錄像中,強尼攜帶的內容物改變了 — — 從解藥改為海量的盜版電影。
但這也同樣使得強尼被人追捕。同電影中,強尼找到了名為「蜘蛛」的密醫,要求他幫忙取出腦內的資訊,否則他的大腦將無法支撐。後來,強尼流浪至街上,正好遇見一名女子願意當他的保鑣,這名女子的原型應該是珍(Jane)。接著,女子和追捕強尼的男人對峙。結果,強尼的記憶還是分崩離析了,這時,他見到一隻海豚。
海豚作為海洋、網路和一切的化身,對強尼說:「我們會讓你自由的。你可以選擇一個記憶伴你一生,這不是人類一直可以擁有的。」面對這份邀請,強尼哭喊道:「但我腦中什麼都沒有!我記不得任何事!」
海豚顯現出了這件作品的核心概念。沒有了記憶的強尼,是否還是他自己?強尼是因為肉身才成為自己、還是因為記憶?作為記憶使者的他,乘載了許多資訊,來回大江南北,甚至遭人追殺,到最後,他的腦中只剩一片空白。過去裝載大量資訊的自己,對比如今連「一份記憶」都給不出的自己,諷刺之至。
這件錄像裝置以反烏托邦的架空世界出發,雖然是對既有文本的挪用,卻和藝術家的國籍結合,並且以盜版電影這個元素,在影像風格上多有大膽的跳接和色彩嘗試,融合諸多千禧年動畫片段。四頻道的觀看方式亦令人耳目一新,強尼單獨出現在單螢幕中,與蜘蛛或海豚對話時,觀眾得以自行選擇觀看的視角,用自己的眼睛即時剪輯影像。雖然主要螢幕區有三頻道,卻搭配得很好,在逃亡的場景中,街上的強尼和車內女保鏢之間的視線對調,充分呈現出速度感、刺激感。另外,也會適時地把三個連在一起的螢幕合而為一,使打鬥的場景相當引人入勝。
《記憶》的原著小說《Johnny Mnemonic》撰於1981年,裡頭的情節是假想中的2021年。錄像藝術展展出時,已然來到2024年。此種針對過去描繪的未來警世寓言,重新改編、再製的作品,近期越來越常見。
當代藝術領域中,有蘇匯宇於2019年創作的《未來的衝擊》,選用了撰於1970年的同名小說,主角作為世上最後一名人類,踏上公路之旅。這件作品除了在美術館中展出外,幾年後也重新剪輯為長片,到影展中放映。
此外,動畫作品中,有改編自手塚治虫1964年的漫畫《原子小金剛》之〈地上最大機器人〉一篇章,由浦澤直樹繪製的《PLUTO》漫畫,於2023年發行同名影集。在機器人與人類共同生活的年代,有人對世上最優秀的七名機器人趕盡殺絕。
手塚治虫的原作,並不如浦澤直樹的版本那麼複雜,反而是以對立分明的善與惡,講述一名富豪的野心,以及其計畫受挫的歡喜大結局。浦澤直樹將原作設定再昇華,談到種族與國家、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仇恨。
值得一提的是,《PLUTO》也有記憶芯片的設定,機器人之間只需取出芯片後連結,就可以得到另一個機器人的所有記憶。這與《Johnny Mnemonic》的烏托邦未來不謀而合。
〈地上最大機器人〉繪製於1964年;《未來的衝擊》撰於1970年;《Johnny Mnemonic》原著撰於1981年。二十世紀的人們,對於千禧年後世界的幻想,正如同《哆啦A夢》百寶袋裡的奇妙發明一樣,高科技隱藏在空間無限的袋子中,不曉得下一秒掏出的是作弊的記憶吐司,或毀滅世界的駭人武器。
人類對於未來的憧憬和臆測不曾停歇,尤其是機器人這種肖似人類的人造物出現後,在膽怯和興奮之間,人類免不了對其感到天生的敵意。原子小金剛作為世界七大機器人之一,是蓋世英雄、絕對的好人;《未來的衝擊》裡杜撰的「Oliver」新人類管家,能為人們處理生活大小事,連和伴侶過節的禮物都會準時送上;《記憶》中的記憶使者,肩負國家機密,卻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
哆啦A夢裝著百寶袋,可他也只是一個載體、一個通道,並非這些發明的擁有者。記憶使者的腦袋與百寶袋同樣,不論裡頭是盜版電影或拯救世界的解藥,「影像」被深藏其中,強尼乘載這些影像,卻不真正擁有它們。這個現象其實可以套用到任何一位現代人身上。我們拿起手機,加載社群,在浩瀚的資訊海中,數據使思考變得多餘,人們的認知逐漸扁平化,只注重表象。此種數據的扁平現象,豈不和記憶使者的悲歌如出一徹?
我們在不知不覺間,淪為大數據的載體,卻未曾得到過這些數據,甚至在資料的刷洗下,我們誤會自己在思考。退化的腦袋成了乘載他人記憶的容器 — — 最終,我們和強尼一樣,面對海豚的邀請,竟說不出自己是誰,在千千萬萬的數據海中,找不到一份歸屬於自己的記憶。這樣描述在2024年來看是言過其實,不過從近期的AI智慧發展看來,這種未來似乎不遙遠。
機器人、生化人、賽博格等後人類的討論焦點,不論二十世紀或二十一世紀,都引發熱議。我們急於將「人」和「機器」放在可以接受的定義範圍內,如此就能不必面對百寶袋裡出現的下一樣發明。可現實社會不像《原子小金剛》那樣善惡二分,只需打倒最終的壞人就能世界和平。可是,在產生價值判斷之前,需要先確立「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強尼腦中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記憶,那他還是強尼嗎?還是一具可被任意更換的身體罷了?
千禧年前,哆啦A夢的發明和《Johnny Mnemonic》等對人類未來的推測如雨後春筍冒出,時至今日,2024年的人類也不得不欽佩這些寓言,並不約而同地將這些過去的「未來」拾起,再檢視,包裝成現代人心有戚戚焉的虛擬科幻世界。在《原子小金剛》和《未來的衝擊》等作品中,無論是以漫畫或文學的形式,都或多或少預示了當代科技發展下的荒謬,以及可預見的衝突、社會分裂。改為錄像裝置後的《記憶》,將焦點放在影像和社會間的互動,從古巴歷史省思談到科技辯論,以及人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