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又哭又笑的告別式

走入靈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阿公年輕時精神抖擻的照片，好久沒見到他紅潤的臉龐了。供桌上除了金童玉女、香爐、牌位，還擺滿他最喜歡吃的水果、零食、菜餚，供桌的兩側花團錦簇，花色鮮妍，花香濃郁，讓這小小的靈堂裡，沒有一絲空隙可以容納寂寞。

摺蓮花、摺元寶

在舉行告別式前，家人每天都會去靈堂報到，除了偶爾會有親朋好友，或是立委議員前來上香、獻花需要招呼之外，其實也沒什麼事可做，最大的任務便是摺蓮花、摺元寶。

據傳統習俗，蓮花座是觀世音菩薩的乘座，有純潔平順的象徵，摺蓮花座給往生者，是希望他能夠腳踩蓮花，步步生蓮，平安地踏上西方極樂淨土。元寶則是讓往生者在極樂世界能夠使用，享受榮華富貴。

平常各自為了工作、學業忙碌的家人們，終於有時間齊聚一堂，拿著重要家人過世為理由，可以暫時婉拒所有邀約和職責。在靈堂這個遺世獨立的特殊空間裡，我們放下平日的小摩擦，手摺蓮花、元寶，嘴上則從來沒停止說話，我想是阿公在天之靈的守護，希望他的子子孫孫能夠維持親密的情誼。

靈堂裡不時會出現笑聲。有人將元寶摺反了，我們笑稱他為不孝子孫，送假鈔給阿公。冷氣調到18度仍舊很悶熱，我們說是阿公想省電，不准我們開冷氣。中午的時候，大家的肚子餓了，打開Uber Eat叫外送，除了正餐之外，還要點手搖、點心，把自己吃成有福氣的樣子。

頭七誦經、燒元寶

頭七的重頭戲便是誦經，為往生者祈福，希望他能夠消除前世的因果罪孽，順利通過十殿冥王及四位判官的審判，往生西方極樂淨土。

跟隨法師的引導，拿香、跪拜、誦經，我因唸到忘情而不小心破音，其他家人也忍不住笑場。儀式進行到一半，忽有議員強行穿過靈堂上香，還帶了一大袋肉包要給我們吃，讓我們又笑了出來。

燒元寶的時候，法師要我們大喊阿公的尊姓大名，然後才說「拿錢囉!」因為怕其他鬼魂誤拿了我們準備給阿公的錢。看著禮儀師用擲手裏劍的方式，飛快地朝燒得旺盛的火爐邊中丟元寶，我們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暗中為他配上「你逆」的音效。

告別式

終於來到告別式這天，我們身穿黑色的喪服，左邊的衣袖別上代表各自輩分關係的孝結，走入靈堂內部的小房間，看見阿公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棺材裡，垂眉閉眼，沒有半點心跳和氣息，我才意識到阿公真的「永遠」離開我們了。

為阿公的腳下鋪滿蓮花，祝福他離去時腳踩蓮花，步步平安。

為阿公的身軀灑滿元寶，希望他在極樂世界能夠享福，不要再那麼節儉了。

跟隨法師和禮儀師的指引，我們圍繞在阿公的身邊，用台語大喊:

「祖孫各個大發財，好不好?」

「好!」

「祖孫各個買田買地，好不好?」

「好!」

「祖孫各個升官進爵，好不好?」

「好!」

總把葬禮辦成熱熱鬧鬧的喜事，說著俗氣卻真摯的祝福話，是台灣文化可愛的地方。

想到以前總說「回阿嬤家」，後來改口成「回阿公家」，而如今你不知道要用什麼方式來稱呼那棟老宅，只知道當你打開那扇門時，再也不會有人笑著問你:「吃飯了嗎?要吃水果嗎?」

客廳的沙發上，從兩個老人家，變成一個老人家，再變成空無一人。

我的腦中一直閃過小時候，全家每個禮拜都會去爬山，阿公那時候的身體還很硬朗，總是健步如飛，我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後來，他的腳變得不太方便，只能在山下走走，等我們爬完山再一起回家。

再過幾年，我們都長大了，開始到外地念書、工作，不可能像小時候一樣，每週都一起去爬山。我偶爾見到阿公的時候，他早已不良於行，連從沙發上站起來，都要用雙手勉力撐著把手，嘗試了好幾次後，終於顫抖著起立。每當這時候，我只能別開眼，假裝沒看到，因為我知道阿公不喜歡別人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到了臨終前，阿公已經無法行動，連起身都要別人攙扶。我去看他的時候，發現他變得好小好小，蜷縮在床上，早已不太能言語，像個蒼老的嬰兒，才明白生命是循環的過程，人終究要回歸無能的狀態。懦弱的我，連獨自去看阿公都做不到，只因我無法承擔衰老所帶來的龐大哀傷。

我們都知道阿公去世前，每天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閻羅王的召喚，如今終於得償所願，應該要為他開心才是，為何眼淚仍是止不住地滑落?

知道阿公是去極樂世界享福了，但想到再也見不到他，還是讓我好捨不得，所以我的眼淚不是為阿公而流，而是為我自己流，今天就讓我盡情地哭一場，送完你最後一程後，我會好好振作。

看著圍繞在我身邊的家人們，心中充滿感激，如果不是有你們，我真的不知道如何獨自面對這份悲傷和寂寞。葬禮其實是為活著的人舉辦的，我們得以在最悲傷的時刻團聚在一起，在繁瑣儀式裡，暫時抽離悲傷情緒，於歡聲笑語中，為往生者獻上祝福。

無論再怎麼相愛，所愛之人有一天都會離我們而去，但我相信被愛過的痕跡不會消失，會雋刻進我們的靈魂裡，讓我們成為更懂愛，也更堅強的人，懷抱著想念，繼續行走在荒涼的人世。

永遠記得小時候，您總是氣色紅潤，健步如飛地走在山路上，我總要很努力才能追上您的腳步，而您還是會不時停下來等我，和我介紹路邊的花草和昆蟲叫什麼。

如今，您再也無法停下腳步等我，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您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但想到您終於可以大步前行，縱有千般不捨，還是只想用微笑送您離開。

不願將您遺忘，但也不願沉溺於悲傷，只好用我的方式紀念您，便是將您寫下來，想起您的時候，還可以用文字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