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詹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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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雅明是二十世紀德國重要思想家,其寓言式書寫、遊蕩者、辯證意象、靈光等概念,對後來的藝術、文化研究、社會學等產生相當程度的影響。
本書是美國文化研究學者詹明信,對班雅明思想的重新梳理和詮釋。作者將其概念加以匯總後,對其思想的核心、思想的政治性及反抗法西斯與資本主義等問題,提出了獨特的見解和闡述。
班雅明的文字方式以其具有寓言性質著稱。不過他的書寫卻相當碎片化,像是各種筆記的拼貼,畫面的蒙太奇跳接,以及性質互異的收藏品的羅列。本書作者詹明信認為,寓言正是一些混亂的碎片紀錄,用以再現世界的紛雜性與異質性。
而這種碎片化的書寫,又與班雅明當時的社會有關。二十世紀初,德國成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試圖讓人們服膺於它的統治,及其商品式的規格化、單一化與同質性。因此,班雅明試圖以非貫連的書寫表現他所認知的社會的多重面向,並展示其對資本主義體制及其意識形態的「斷裂」:透過異質性與資本主義體制拉開距離,分解人們對資本主義的專注力和服從性。
碎片同時也是一種經驗的再現。班雅明認為,經驗在時間裡充滿變化,其表達過程會造成重組。經驗與意向,存於期盼的時間裡,也就是經驗如何被重新詮釋取決於人們對未來的期望。在此,經驗也就是不斷將概念吸納並轉化的過程,其特點在於作出區隔,製造異質性、非同一性,進而與資本主義決裂。
遊蕩者則是碎片經驗的載體範示。他們抗拒或被拒絕既定的社會職位,拒絕自身成為商品化,而成為一種「空洞的」存在。他們在城市遊蕩,瞥視並採集沿途景象,吸納外在世界,從而轉化為自己的觀點或作品。班雅明關於遊蕩者的討論,係以十九世紀中期法國詩人波特萊爾為案例,指出這位詩人如何再現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那種繁榮的殘破。他們試圖重新詮釋資本主義世界,進而開展出不同於資本主義的世界。
這在象徵層面無疑帶有反抗的浪漫情懷的想像。不過本書卻沒有告訴我們,遊蕩者的出現,背後是什麼樣的社會條件?
如果從社會學者布赫迪厄的觀點來看,這其實與當時高等教育擴張有關。在《藝術的法則》這本書中,他曾提到:十九世紀中期文憑過剩,許多青年學子被既定的社會職位拒絕,轉而流向文化場域,試圖從事藝術活動,藉此反過來拒絕社會秩序。遊蕩者的藝術風格,正是他們在文化場域中競逐位置與名望的一種策略,用以在其中反抗資本主義、反抗資產階級與中產階級父母,或反抗資本主義下的循規蹈矩的生活。
不過這些藝術風格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更近似於一種逃逸,即試圖通過文化創作,從資本主義逃逸出來。它主要是在文化上帶有某種象徵性質的反叛,但對於勞工聯合起來反抗資本主義,卻不一定具有明顯的成效。
但無論如何,資本主義與反對資本主義等各方勢力,也因此形成了對峙或抗衡的態勢。歷史就是這些動態。
然而歷史的分期並不是一種全面更迭,不是一夕之間直接從一個時代全面轉變為另一個時代。在轉變過程中,它必然包含著新舊交替共存的現象:新興勢力不斷進攻拓展陣地,保守勢力則設法防衛自己的陣地並隨時準備反撲。歷史不是一以貫之的連續線性進程,而是不斷處在異質紛雜的狀態。
換言之,歷史是無時無刻的動態的發展,各種勢力在其中競逐折衝,形成縱橫交錯的關係,使得歷史充滿動態感與異質性。而這些勢力就如同星座布列的態勢,閃爍隱現、明滅不定、此消彼長,根據星辰所在的不同空間也產生不同的進展與面貌。每一個閃現明滅都可能衍生不同的路向。
辯證意象就是一種路向的換軌器。它是班雅明提出的歷史概念,指的是一種對過往認知所閃現出來的意象。這種所謂的閃現,同時包涵著一種停頓靜止。詹明信對此特別強調,這種靜止並非後來被曲解的那樣是所謂的「歷史的停止」或「歷史的終結」。它更近似於一種暫停的定格畫面:在此,我們得以從不同角度思索並轉化事態的發展,因為每一個定格都可能開展出多重態勢與多重路向——特別是不同於資本主義或法西斯主義的路向。一句話:在實體存在的限界,探索實體之間變革的分界線。彌賽亞將在此顯現。
這種路向與分界尤為重要,因為它是班雅明的歷史概念的政治核心:反抗資本主義、法西斯主義的政治與歷史觀。對班雅明來說,這意味著必須以「政治」觀點取代人們對過往認知的「歷史」觀點。過往的「歷史」觀點在此指的是資本主義發展進程,資產階級式的意識形態,及其統治並貫穿於社會大眾的統一性或同質性。而「政治」觀點則是建構與資本主義區隔的歷史觀,包括革命、起義、反抗,開展不同的時空路向,進而破除資本主義的歷史連貫性。
靈光是一種形象光暈,讓群眾墜入其中,有時也在權力統治方面起了作用。靈光是班雅明思想的重要概念,它原先是一個與繪畫有關的詞彙,通常係指聖像頭部後方的環狀光暈,隱含一種宗教式的神聖性、偶像崇拜甚至是專斷性。靈光使藝術裹上一層神秘而崇高的神聖性,越是佔有這種神秘的崇高,越是能夠獲得支配的權力。
後來隨著相機、攝影機與電影等科技發展,人們逐漸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因為機械讓藝術變得具有可複製性,去除了藝術的神秘化,即上層社會對藝術的壟斷,而讓人們對藝術能有不同的創造和詮釋。
然而,資本主義流行化且單一化的商品,卻在某種程度上又使靈光恢復,讓人們從偶像崇拜變成了商品拜物教。而這種崇拜的狂熱,在法西斯主義達到極致。在班雅明看來,法西斯即是一種政治美學化,也就是對法西斯進行美學包裝讓其塗上靈光,進而使群眾入迷並對其高度崇拜。
而為了反對法西斯主義的政治美學化,班雅明認為,應該提倡大眾階級的美學政治化。在這個過程中,大眾不同個體對於各種事物將產出不同的認知和詮釋,其目的在於和法西斯進行斷裂,使法西斯的靈光失效,卸除其認知武裝。簡言之,班雅明提倡的大眾政治,即是以大眾的多樣性、異質性及其引發的反抗性,來對付獨裁的單一性、同質性及其施加的服從性。
班雅明的思想歷來晦澀,許多詞句儘管能夠讀通,但卻難以會意,如何理解其傳達的意象,自然也是因人而異。這或許也是班雅明所樂見: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因為解除靈光的綑綁,不僅是去除統治階級的思想獨斷性,也是讓大眾由自己的意思去思索,進而創造各式各樣的認知與詮釋。
對他來說,這也正是大眾的政治化,即透過異質性反抗資本主義與法西斯主義的同一性,進而開展不同的歷史道路。至此,我們方能理解貫穿著班雅明思想的政治內核:反對資本主義與法西斯主義。
然而,資本主義至今早已進化,強調多樣性、多角經營。因此過於拘泥於單一和異質的對立,似乎未能切中資本主義的問題核心:階級剝削和支配、經濟週期危機。而針對這些問題,工人階級的聯合仍是反抗的關鍵。因此我們就不免好奇:只有異質性卻沒有組織的大眾,真的能夠反抗資本主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