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艾利克·哈贊而言,改變世界不是一種未來的計畫,而是每一天的工作。
-法國哲學家,賈克·洪席耶
曾因發行極左刊物,進出法庭的法國出版人,艾利克·哈贊(Eric Hazan),於前天(六月六日)去世,引發歐洲文化界的追悼與辯論。
享譽國際,卻在自己國家飽受爭議的法國哲學家-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於今日(六月八日)法國〈解放報〉(Libération),特別以【讀者投書】的模式,發表千字專文,探索這位出版人的具體貢獻。
這個舉動可能有多種含意-首先,極左陣營的洪席耶,可能受到法國媒體的排擠(如法國〈世界報〉會退他的稿);然而更深層的意義,可能在於,即使是世界知名的學者,洪席耶仍不耍特權,不自視權威,堅持以市民階層的平等方法,以【讀者投書】發表意見。
個人有幸於華文世界,多年見證洪席耶與這位出版人的關係-兩人2017年合作的訪談集,《我們活在怎樣的時代?》,個人已經於第一時間,撰寫解讀報告;洪席耶於這位出版人旗下的約15本專著,個人已經即時解讀,發表大約六本的讀書報告。於這位極左出版人去世之時,個人已經發表兩篇研討文章;面對華文世界的不置可否、高深莫測,個人所有的報告,已經全部無償分享。(所有文章,請見留言連結。)
在此,有幸解讀洪席耶對這位出版人的致敬文章,並嘗試於一天之內,全文翻譯,無償分享,敬請先進指教。
面對華文世界對「左派」某種既定概念,在此必須辯證,什麼是當今二十一世紀的「極左思潮」?
華文世界的「極左」,可能長期被汙名化。於上個世紀威權時代,「極左」與共產主義完全掛勾,中共自詡為「極左政權」,蔣介石政府清除任何和「極左」沾上邊的勢力,如閱讀馬克思書籍,可能判處死刑。這不僅是冷戰格局,更是二十世紀,思想爭戰以血淚為代價的人類悲劇。時至二十一世紀網路時代,概念可能翻轉,中共專制政權,如再自稱「極左勢力」,會成為世界的笑柄;身於自由世界的台灣,卻會以「左膠」的標籤,再次讓「極左」被邊緣化。
當代歐洲思想界,尤其是以洪席耶為主的「極左思潮」,五十年來的不懈努力,或者可說是讓「極左」與共產政權徹底脫鉤,讓「極左」成為批判馬克思教條本身的民主方法。
身為法國極左思潮的先鋒,洪席耶半世紀以來的研究工作,或許可說是抵抗馬克思基進教義、共產政權教條,堅持不將馬克思學說,當成絕對烏托邦的科學真理,卻是沉浸人類思想的長河,以一種底層生存抵抗意識,連結人類文明、藝術數千年,從細微點滴到蔚然成河的發展,尤其將十九世紀社會主義的平等思想,往前回溯至十八世紀的法國大革命,探索左派平權思想成形的多方歷史根源,與兩百多年後的今天,世界離完成,還非常遠的精神試煉。
洪席耶帶領的「極左思潮」,似為一種「平等方法」,身經千百年的人類試煉,終極關懷為,追求一種更為自由、平等的「完全民主」,可說與當今自由世界人民,方針共享,與共產專制政權,往相反方向奔馳而去。
洪席耶與哈贊關係,可說是法國文化界的一個歷史事件-哈贊幫洪席耶出了高達15本著作,第16本將在哈贊死後出版。
洪席耶與哈贊的長期合作,表面上,為被新資本主義世界汙名的「極左思潮」,實際上,卻是探索一種「民主化」的理論責任,與實踐「平等方法」的行動承擔。
民主自由的社會,絕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而帶著人類生存,千百年歷史發展的精神軌跡。這也是為何,洪席耶和哈贊合作的15本著作,題材雖看似非常廣泛,從網路世紀即時政論、二十世紀的現代美術、十九世紀的寫實小說,到三千年前的古希臘社會,卻長期探索一個核心主題,人類如何追求平等,如何可能自由?
以孜孜不倦五十年時間,洪席耶面對世界對「極左」的無情抨擊,承擔起千百年思潮長河,「民主化」的理論責任;於新世紀肇始,他更與哈贊一起,探索什麼是「平等方法」?以十五本著作,邁向第十六本的篇幅,死而後已。
人們紀念艾利克·哈贊(Eric Hazan),會有一種完全簡化的傾向-他只是一個勇敢的出版人,一個極左勢力的捍衛者,他支持巴勒斯坦人權,他又敢於對抗他的時代,相信一本書今天出版,明天革命將會發生。
他當然做出以上種種的事蹟,然而,我們必須回到根本的問題:於出版事業被生意人把持,金錢萬能的時代,傳播一些最讓人作噁的觀念,我們需要一個偉大的出版家。這並不只是產業能耐的問題,更在於性格與人格的問題。艾利克首先是個超然不馴的人:他有種對一切好奇的精神,在他恍如前世的生活,科學出身的他,專研神經醫學,同時,他也是個藝術博學者與文學愛好者;一個活躍的市民,對城市每一個小角落,都感知其活生生的歷史。一個開放又親切的人,我們可以從他強而有力的握手,感受到他的熱情,如同他想要發現他者,並超越所有說教,想要說服他者,他認為的正義實踐是什麼。
從我第一次和他接觸開始,就知道他不是一個尋常的出版人,那時他剛成立出版社-〈製造工廠〉(La Fabrique)。他會跑到我大學的美學課程來聽講,探知我正在做什麼,與想要做什麼。我跟他只有短暫會面,給他一份只流傳在朋友之間的內部刊物。幾天之後,他告訴我,這會是一本書,而他負責發行。他以一種驚人的效率,將一個工作草稿,轉到書店的書架上,隨即又傳播到全世界。他讓我發現了,什麼是偉大的出版家-在你自己還沒發現之時,他已經知道,這會是一本書。
這就開始我和他的長期合作,出版了一系列的專書,證實了艾利克·哈贊不只是個革命信條的出版人。他會出版我個人一些明顯和當下政治,沒有立即相關的著作,如十八世紀英國的風景畫問題,福樓拜、康拉德、伍爾芙的小說,如何化解敘事傳統,維爾多夫,約翰·福特或科斯塔(Pedro Costa)的電影,時間如何交錯,當代裝置藝術,又如何整合觀眾的概念?除此之外,誰又會費神出版,超過一千頁的班雅明遺稿-《波特萊爾》?書寫自己沉浸於巴爾札克的巴黎?這不只是一個人文主義者的廣泛興趣,超越了像他一樣的政治抗爭者。這更代表他的信念-他為之戰鬥的世界,帶有更為巨大而豐富的經驗,無法與追求正義與激情的藝術情感,劃分開來。這個對抗所有壓迫的憤怒青年,比其他所有憤青,更熱愛追尋、發明、創作的女人或男人。
改變世界,不是一種未來的計畫,而是每一天的工作,每一天都要調整視野,找到適合的用語。他知道,反抗與理解,是一體兩面。在他出版的最激進刊物中,如女性主義、解殖或破壞油管行動,他在其中看到的,不只是對抗不公的叫喊,更在其中發現研究的工作,對我們生存其中的世界,一種獨特經驗,一種重新看待事物的方法。這也是為何,他一方面使用了最挑臖的標題當作書名,一方面卻用最講究的封面顏色,將著作呈現於書架之中。
這或許就是,他為何選擇〈製造工廠〉,當作其出版社的名字?這個名詞,可追溯到1830年革命,講述里昂底層工人起義的日誌-《工廠的迴聲》(Echo de la fabrique)。毫無疑問,這也與1848年革命與巴黎公社有所關聯。然而,「製造」這個字,卻和出版工作的抗爭傳承,有所關連-出版製造的嚴格要求,與營利邏輯的激進差距;以一種對手工業的熱愛,不放掉任何書本製造的環節;以一種豐富共有的經驗、知識與觀點,一種具有共享能力的情感,創造一個不同世界,不同於統治菁英,和其知識份子附庸,給予我們的唯一的、不可改變的現實。
提供另一種地圖,一種可見性地圖,一種我們世界曾經發生與有意義的地圖,如此連結了這個出版社與其眾多作者,尤其每個人的關注、理念、感性都如此不同,艾利克·哈贊更不追求每個人站在同一個陣線,因為在成為大出版家之前,他首先是個自由的人,只追求呼吸自由的空氣。
自由的空氣,會不會在當今病痛之中,越來越稀薄?他所戰鬥的理念,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飽受攻擊,於理論中被玩笑嘲弄,與實踐中被輕率踐踏。他長期被汙名化,攻擊甚至來自那些統治我們的,相信革命將臨的有權人士。這些人士相信,這個世界墮落到,只要輕輕一擊,就會整個崩塌。這些啟蒙時代留下來的好人,相信一種有點太簡單的邏輯,腐敗會讓世界解體。然而,不幸的是,整個世界更像是爛泥給糊成的。需要很長時間的耐心與工作,才能清除一點爛泥,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追求另一種明天。這也是這位出版家,堅定不移,抵抗所有卑鄙下流,長期建立起的榜樣。
洪席耶和哈贊的訪談集,中文解讀報告,無償分享連結:
洪席耶六本最新著作,中文解讀,全文分享:
出版人哈贊去世,中文悼文與貢獻探索,全文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