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4-6-4
美國推理小說作家勞倫斯‧卜洛克說,「短篇故事作家是短跑選手,只要故事有其價值,他就值得受到讚賞。可是長篇小說家是長距離的跑者,你不必為了受到群眾喝采而在馬拉松比賽的第一名,光是靠自己的雙腳完成就已經足夠。」我覺得紀錄片導演就很像長篇小說家。紀錄人的生命故事已經很難了,遑論一個族群的歷史。沈可尚導演耗時5年完成了紀錄片《客人主人》,講述臺灣這片土地300年來的故事。
蓉:導演的作品議題範圍蠻廣的,第一部是《賽鴿風雲》,然後有《野球孩子》、《遙遠星球的孩子》、《幸福定格》等各種不同的議題。你覺得你關心的議題有沒有什麼共同點?什麼會吸引你?
尚:我其實也自己常想這個問題,為什麼關心的議題可以四面八方,好像不一定是同一個脈絡,但我後來覺得,其實就是老天爺會給一個人的生命一些機緣,我覺得那個源頭都是當機緣碰到了,那我有一種很強烈的不知道、不曉得、不確定、不明白的一個心情的時候,我就開始會對這個題材好奇。所以譬如說對偏鄉棒球我不瞭解,我對自閉症不瞭解,我對賽鴿的文化不瞭解,我對婚姻的處境不瞭解,就會開始覺得好奇,那我覺得《客人主人》當初也是一樣。
當初聽到客委會和客台的……應該算是抓我過來一起討論,那時候我想說,我不要說對臺灣客家的歷史好了,我可能對臺灣的整個族群流動史,都有一種比較一知半解,或者撲朔迷離,或者知道大概念細節不瞭解的一種窘境。那時候所以我有一點想,到底要做還是不要做。第一個,我對歷史並不是一個很熱衷的人,並不是一個平常就在閱讀歷史的人。第二個,我並不瞭解臺灣客家歷史,所以就猶豫很久。
蓉:他們有跟你說為什麼找你嗎?
尚:其實說來也是有趣,一開始他們可能以為是要拍一個比較短篇的廣告,後來慢慢變成希望拍一個,可以對高中生、大學生的一個比較簡單的課程,那後來就慢慢隨著不同的討論,慢慢進展到,那不然我們來扎扎實實的來做一個臺灣客家史。
因為那時候我聽到的訊息是,臺灣客家的歷史其實在紀錄片的這個媒材上,還沒有被完整定義過。而且臺灣客家的歷史其實有各式各樣的說法,今天其實是需要一個觀點,我記得那時候主委說的也還蠻有意思的,他說其實在這個時代,我們就讓這個時代的態度來說臺灣的客家歷史。即使它有可能說得不完全周全,也是這個時代要去做的事情。想說講得這麼開放,那我就在想說,那我做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後來我就很快,那個很奇妙,那幾天晚上,我想起我一個高中同學,在畢業典禮結束後,他就跟我說,「我是客家人」,我想說,客家人就客家人,你幹嘛要到畢業之後才講,而且慎重其事的告訴我。後來他才跟我說,所以你們有些時候在講holo的時候,我其實插不上話。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你隱藏身分隱藏很久,所以我就有一點點這個概念,客家族群不太輕易地表露自己說我是客家人。後來我想到當兵的時候,到退伍之後,也有一個同袍也是才跟我講,我去南庄參加矮靈祭嘛,他那時才跟我講,你們在那邊看熱鬧,我們客家人跟原住民的故事可悲傷了,我想說,嗄?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客家人。
而且我自己是一個很喜歡聽音樂的人,那我自己就回想我整個聽音樂歷程,我就想到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在1988年的時候,那時候是我最開始聽,臺灣的很多音樂開始冒出來,才剛開始冒出來的時候,我那時候常常參加一些街頭運動,會聽到一些閩南語歌曲。但是有一天的遊行,就是我在忠孝東路上,看著是客家的還我母語運動,(蓉:你竟然有在現場!)有,我在現場,我在旁邊揮手的。雖然我是閩南人,但是我只知道在那一個時代,很多的對既成的環境有所發聲,其實都會上街頭。
那時候印象中那一個遊行蠻有趣的,就是熱熱鬧鬧,有一點點愉快,然後大家臉上堆滿笑容,但是又在講很肅穆的事情,聽到一些客家音樂我就好陌生,非常陌生。甚至我自己在回想我聽音樂歷程,是到1997、1998,我的CD才開始出現了客家音樂。比如說林生祥早期的那個「觀子音樂坑」,或者像謝宇威的專輯等等,都是很後來。這些印象開始浮現之後,我就想說,所以我是徹底不瞭解臺灣客家。尤其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平常聽不到客家話,然後我平常所接觸的人,不會有人主動現身,告訴我他是客家人,現在不會啦,以前,這些種種都讓我覺得,一定有一個我不知道的歷史,那這歷史一定是一個和我可能有關,但是我不知道的。我常常會覺得,「不知道」就是一個拍紀錄片重要緣由。所以那時候想說試試看,但沒想到這個試試看就真的是一個很深呼吸的一個……
蓉:原先沒有料到要5年吧?
尚:完全沒有料到。我知道做歷史紀錄片或者做理性比較高的紀錄片,它會耗的心神是很大,這個我理解,因為我之前在做《遙遠星球的孩子》的時候,因為我對自閉症不理解,所以我得要花很大力氣去瞭解自閉症。但是我只有那樣子的理性經驗,我並不知道做一個歷史紀錄片,它會非常的困難,我可以想像它困難,但是真的做下去才發現,那個困難還真不是簡單的困難。原因很簡單,我不是一個歷史學家,我也不是一個人類學家,我也不是一個社會學者,但是我得要提出一個史觀。我得要提出一個史觀說,OK,我相信這個史觀。我覺得這是一個遠遠超過我想像的事情。
然後再來就是,因為它是一個歷史紀錄片,你必須要左思右想的,不斷在想怎麼讓觀眾可以參與一個歷史的紀錄片。影像本身也是很缺乏嘛,畢竟你在講300年,在100多年前攝影術都還沒有普及的時候,我幾乎沒有材料,所以這種種困難就加總起來,就知道原來它是一個極需要做功課、極需要和很多專家討論,甚至有些時候你得要在很多的觀點、很多的想法中做抉擇。最後也不能夠平白的就在講一個歷史嘛,你必須要提出一個態度跟觀點,和此時此刻2024年的人是息息相關的,而不是上歷史課。對我來講,這整個都是一個巨大交戰。所以我們在每一次,從整個團隊從A點移動到B點到C點的,每一次在車上大家就……哎,天哪,這跟念研究所有什麼差別,我們是要考碩士嗎?
蓉:跟歷史有關,你也沒有材料,你要先做功課,然後你要找出一個我要講的主旨是什麼,客人主人,這個主旨是怎麼產生?是邊做功課邊跟學者討論,最後找出一個你覺得有興趣的,又可以扣合當代的主題嗎?
尚:這是一個漫長歷程。整個《客人主人》這個紀錄片,其實走過很多趟,走過很多趟的意思是,起點曾經有很多種,但是有些是走到了一半走不下去、走到三分之二走不下去、走到三分之一就走不下去的,有很多。
譬如說,我們曾經想要完全用義民的這個角度來講,覺得兜到一半大概就有點走不動,(蓉:這個「走」是還在討論階段,還是一邊在拍?)已經拍了,我們是那種,一邊去做田野調查,下一次可能就拍了,然後拍的時候走一走,然後開始回來整理聽打稿,從龐大的聽打稿裡面去找任何的蛛絲馬跡等等,包含走過完全想要從義民的角度來講,甚至要討論,就是我們走到大概念、高概念,就是到底在這種政治經濟環境背景下,什麼才叫正義?這種比較哲學的,或者要從伯公的角度講,或從人物,甚至有一段時間是走人物誌的那個路線,大概就是屬於我們認為的客家特質,所以我們還去訪問謝英俊建築師啊,訪問了很多人。
蓉:最後沒用的素材,是用到的幾倍啊?
尚:這個完全沒有想過耶,蠻龐大的,我是沒有算過、也沒有想過,但是絕絕對對是,很正常來講,應該四、五百比一是絕對跑不掉啦。所以中間走了很多輪,後來我覺得最大的關鍵,有一天我真的是覺得想要求助,我就跑去找羅烈師老師,說老師啊,我們現在累積了一些想法跟觀念,但是我們有點不確定,想要聽聽你的意見。羅老師真的是非常慷慨,他想了一會兒,應該是我們提前就跟他講,一個禮拜後去找他。他聽了這些種種之後,他想要告訴我一個概念,就是臺灣的族群流動是跟大的時代,所謂的時代就是世界的變動,世界的經濟政治變動,絕對是有關聯的。
所以他覺得可以從東印度公司開始講起,因為那是整個世界的一個一個正在擴張勢力種種,所以他就開始從大世界的變動,以致於影響到臺灣的流動,然後臺灣的流動又如何看待南客,如何看待北客的狀態不同,然後在北客的這個狀態裡面,又遭遇到什麼樣子,即將崛起的一個一個勢力,到消退,一直到為什麼臺灣跟清國,然後日本跟臺灣種種這些大的時代脈絡,他就一路一直講,然後我就跟他說老師,先停一下,我現在有一個建議,現在是一個你要對聯合國演講,什麼是臺灣客家,你從這個脈絡可以麻煩幫我講一遍。
他真的是很慷慨的一個老師,他就從東印度公司開始,一路講到里山經驗,日本的里山經驗,然後他認為最後的結尾,對他來講,是臺灣的客家族群,因為長期在生活在淺山區,所以在淺山區有一種,曾經利用得很徹底,後來又因為都市化所以離開自己的故鄉,但是現在又開始,我們應該要去善用這種在淺山區的這種,棲地吧,就用棲地的概念來做他演講的收尾。
反正那一次的演講我真的覺得對這部片有很大幫助。那當然我們就開始往這個方向,和之前收錄的資料開始推動。但是一直推到淺山,老實說我覺得有一點浪漫,然後我實際上找到了一些例子,都有拍,也都去拍他們的生活,但就都沒剪,就是因為我覺得走到那邊,有一點點浪漫。原因是我後來發現,我核心上認為這部紀錄片,有某種本質上它是有種戰鬥性質的,我指的戰鬥性質是它是其實不只是拍給客家人看,它有一個很重要是要拍給其他族群看,所以要收在一個比較浪漫的結尾,我個人心中不是完全覺得推得動。因為畢竟淺山區利用的狀態,它比較像是國土計畫,但是國土計畫這個東西現在並沒有完全的實踐。所以我後來就一直想一直想,那到底最後要推到什麼?
我最後覺得在梳理整個臺灣客家史的時候,其實講得非常簡單,就是當你在一個土地是一個相對少數族群的時候,你就會被相對多數的族群認為你是一個客人。然後相對少數族群、相對多數族群永遠都在希望能夠維護自己的利益,但是在這維護利益的過程中,我們是從一個比較戰鬥的,一直到我們如何變成一個比較合宜的一個狀態,那是一個漫長的歷程,而且這個漫長歷程很不幸,它並沒有終點。
我並不覺得到現在臺灣的,相對多數族群和相對少數族群,尤其客家我覺得是非常特別的,就是它不像原住民族那麼少,它又不像閩南族群那麼多,它是中間,所以後來我就覺得,這個絕對不是臺灣的一個議題,它絕對是全世界的議題。因為全世界在任何的一個土地上,你處於相對少數,就會陷入一種你到底是客人還是你是主人?你明明是主人,但你被迫被認為是客人的這種尷尬處境。
所以我後來覺得,我應該要保持一個比較開放的結尾。為什麼開放?是因為它沒有那麼簡單,它是一個漫長、艱困、可能沒有終點的討論,但是這個過程我們其實在講這個過程,然後同時讓大家反思,就是客體跟主體,你真的能夠犧牲自己的利益去尊重別人嗎?你真的可以把別人的利益看得跟你自己一樣重要嗎?
我覺得我最後願意提出的,是一個比較開放的,然後我還是沒辦法收最後、最後最後的尾,因為我覺得開放也並不是完全的負責任。我就一直在想,那個也是卡好久。我有一天就在想,為什麼我卡好久?我突然意識到,因為如果在整個戰鬥脈絡中,一旦講到臺灣各族群已經都得到了那種平等的位階,然後客家有客委會,然後原住民有原委會……,就這些我覺得那已經是上一個,不能說上個世紀,但是可以說是上一代的故事了。那現在我們真正面臨的客人主人的思辨到底是什麼?我那個時候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我後來有點明白,就是實際上我們都覺得,當我們擁有平等的權益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我們都在做主了,我是自己的主人,但是得要反問,真的嗎?真的嗎?
我們每天從手機上、從電腦上看到的訊息,是誰餵給我們的?在這個時代,當我們好像在權利上平等的時候,為什麼我們常常好像是有一個,被演算過的訊息推播到我們前面,而我們無法控制它?我們實際上在真實生活中,就是有很多我們自己無法控制的,而繼續被掌控的狀態存在。所以我會認為,在這一個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主體的黃金時代,但事實上,還有一個更大的、另外一個主體,還是在繼續在宰制我們。這個就是科技造成的一個演算法,是一個大數據。
所以對於客人還是主人的這個辯證,它其實只會越來越持續下去,而不會有終點。那時候把演算法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終於買單的,整個從臺灣客家一路要走到此時當代2024的整個脈絡,我到那一天我才覺得,我相信這個故事了。然後才開始瘋狂的大書寫、大拍攝。想著沒有這些影像,那怎麼辦?解決之道是什麼?那又是一個漫長歷程。
所以,回到你這一開始,為什麼5年,最後1年不用講,最後1年那個是我認為主要是在語言上面的討論,但至少前面有4年我認為是想方設法,希望它是一部嚴謹的片子,但是它又同時具備影像可閱讀的活力,然後可以拍給所有的族群看,然後自己願意相信這整個故事,我覺得這個就是耗費那麼多年的原因。
蓉:你光聽是臺灣300年,可能以客家為視角去看,但是一聽到好像跟歷史有關,大家可能就卻步,但其實它是很容易看的。我覺得這個就是導演做的功課要很足,深入淺出,它還是有很多歷史,用動畫的方式講,有拉出一些編年史,但是中間你的形式又很有趣,你是用客家歌手來串場,他們當說書人,也放了一些他們的音樂,感覺出導演就是,第一是喜歡音樂的人,然後也聽了大量的客家歌,因為那不是隨便放的,不是這個說書人的歌就好,其實有串接前後的歷史。這個形式也想很久吧?
尚:這個也是在各式各樣的形式中,最後抉擇了這樣的形式,因為歷史本身其實是個硬邦邦的東西,很理性的,所以在整個歷程中就一直在想,對,它很理性,而且它必須要理性,它不能有過多的感性或想像,它就是要很理性。問題是,人的生活不是那麼理性的,人的生活有很多的心境、情感、遭逢、心得、念頭,那什麼東西可以看到這些生活裡面存在的,人的世界,我覺得絕對是跟藝術類屬有關的,不管是文學,不管是音樂還是舞蹈,它絕對都是息息相關,所以這是藝術存在的一個重要的功用。我稱之為,它叫做電影大神,有一個神叫電影大神,祂創造了一些元素,讓這個元素可以來詮釋非常理性的世界。
所以那個時候其實是一直在想,源頭其實是,好,我裡面有有動畫,動畫有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為了去讓某一種像是當下的事件,有畫面的呈現。因為是幾百年前的事,然後一直到現代,一個方向就是呈現那一個無法複製的當下。那另外一個層面就是某一種哲學概念的討論,那個哲學概念比較像我剛剛之前說的,就是臺灣族群的流動史,各族群的位階一直在改變,而在這個位階改變中,你的地位、你的變化、你的流動,所以它是另外一種動畫。
但是畢竟訪問專家學者,我原本一開始是想讓所有的訪問直接就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敘事。後來發現,哇,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可行,你很難很清楚。因為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我一定要讓任何的觀眾離開看歷史片的刻板想像,它不能是那麼的遙遠的,我希望它是親近一點。所以後來就在想,那我好像很需要有一些說書人。然後這些說書人他不是旁白,他是一個鮮明的臉孔,這臉孔可以開始把這些學者專家,以致於我們一路的訪問推動下來的論述,能夠串接起來。但是說書人究竟是誰?難道就是找聲音很好聽的嗎?或者他很有名的嗎?都沒有辦法真的說服我。
那後來是想到音樂,音樂既然是在人存在的歷史長流中,他的生活的軟性的表現。那我試著從客家音樂裡面找,可以呼應我們這一路推論下來的整個史觀裡面的某一些時刻,他的歌曲似乎就呼應了那個時候客家人的心聲或者感受,或者遭逢、面對,我們來找這些。找找就發現蠻不錯的,就是恰如其分的音樂,扮演了某種稍微有一點點親近,因為聽音樂是親近的事,但同時它的歌詞內容又可以有一點點不是那麼直陳的、直白的,而是有一點點感性的呼應,我就覺得有耶,找到這些歌曲。而且很幸運的,這些歌曲的演唱者或作詞作曲人,它的年齡層分布其實是還蠻大的,覺得可能是一個不錯的idea,後來就試著把這些歌曲挑出來, 後來覺得好像挑得齊,在整個影片的大論述裡面,它的出現其實是適當的。
然後還想說,那不然就找這些人來說書吧,這些音樂人、作曲人、創作者,那不然找他們說書吧,就有這種心態。但是人家要不要我怎麼知道,所以後來為了邀請這些人,然後我就去寫,把整個故事寫非常非常清楚。它要講的東西都是我,我在寫的,寫得非常非常清楚。有一些時候,他們一開始接到,對這個史觀也不是很確定,就會再聊一次。因為要他們說書,我覺得某個程度上等於要他們去信服你說的這件事情。所以就再一次的溝通,再一次討論,然後拜託拜託。這些音樂人都很慷慨,拒絕我的我就不說,當然有,當然有拒絕。但是目前在片子中所看到的這些說書人,每個人都非常慷慨,很熱情的跟我討論,很熱情的同意我們修改過的一些想法,然後史觀完全沒有偏掉。他們也覺得看了整個故事有一些事情,他們也才藉此瞭解。但總之就是一個,我就有一種蠻激動的啦,就覺得有一群客家人要一起說一個自己族群的故事。我覺得那個image是好的,所以才開始設計一個他們說書的空間,然後試圖讓這個輸出空間再延伸出一點其他的,應該說設定開始有點新的語言出來。然後甚至就找了B.DANCE這個舞團,請他們去針對這個故事來設計一個舞作,做為一個重要的收尾。反正這都是因為有電影大神的照料,所以手邊在非常困窘的時候,有了一些想像、素材,跟嘗試的一種莽撞。所以我會覺得拍攝這部片就是,你得要非常非常嚴謹地做這部片,但是你在電影大神眷顧的那樣的風格形式中,你得要有點莽撞,大概是這樣子,這一種揉合過程,最後才把這部片定調。
蓉:你覺得拍了這部《客人主人》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尚:最直接的影響,我就從最生活的面來講好了,先不講那個美好的大概念。我很驚訝,我在臺灣也生活了這麼久,我也生活50年了,我是做這部片我才第一次,老實說我有點汗顏,第一個我去訪問每一個人的時候,我不會講客家話。我當然不是覺得抱歉,但是會覺得連最簡單都不會,就是有一點不好意思。第二個是我在這整個討論過程中我才發現,因為我是holo人嘛,我其實過往幾十年,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你只要講到「我們臺灣人(holo語)」,我就覺得對啊,就是我啊,每次講到什麼「臺灣話(holo語)」,沒錯,我講的就是「臺灣話(holo語)」啊,就是有一種很理所當然,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有什麼問題。但是我完完全全在幾十年中忽略了,其實不要忘了客家話,它當然也是臺灣話,客家人他當然也是臺灣人,我怎麼會這麼……我自己說自己有點福佬沙文,我是用相對多數族群的立場去看待這塊土地,而且視之為理所當然。
所以我在生活面向最大的影響,尤其是在寫這整個故事的時候,我會非常非常願意把福佬沙文的影響把它拿出來講,當然同樣,漢人對原住民的影響,我也想要拿出來講。然後你說外省族群,他雖然是,比較後來,但他造成的不管是什麼影響,我也都願意講。所以我會覺得,在生活面向應該就是,我開始對我身邊的,我的孩子或者家人或者朋友,每次同樣的理所當然冒出來的時候說等一下等一下,不是說它這是台灣話,這是holo話或者閩南話等等,就臺灣不是只有閩南這個族群,是所謂可以稱之為那麼簡易的,它其實是包含了客家等等。所以我後來都在生活中都會說,我是閩南族群,我說的是holo話,但是我不會再用「我們臺灣話(holo語)」、「我們臺灣人(holo語)」,就會避免,那就是比較核心的,我在生活面向每一天都在實踐。
比較高概念的話,我會提醒自己,我絕對不會浪漫或天真的以為,我們說族群平等、族群平等,它就會平等,我是不相信這種事情。族群平等它是一個漂亮的口號,它也是一個普世價值,問題你真的要做到,我覺得就是,你到底有沒有辦法把別人看得跟自己一樣重要?你如果在生活中你都做不到這件事情,你要怎麼去討論族群中,你可以做到這件事情?所以我就有一點點改變,我們每一個人絕對都是自己的主人,但是我們也有可能在,不管在族群上,族群現在不一定是民族族群,就算是在各式各樣的同溫層,你也有可能是主人、你有可能是客人,都是有可能的。但是如何真的就能夠願意去尊重別人的聲音、別人的生活、別人的文化、別人的主體價值,在某個程度上,甚至會為了這個犧牲一點自己的利益。我覺得這樣的思辨會常常在我腦中浮現,所以我變得比較有耐心,在下任何一個判斷的時候,就會多想一下,如果今天我是他,他會怎麼想?今天他的遭逢,我真的瞭解嗎?他背後的緣由是什麼,他會這樣說,背後緣由是什麼?所以我覺得那是一個漫長歷程。
我永遠覺得那是一個要很開放的一個歷程,因為我剛剛講我對什麼族群要平等,沒有絕對的真實的信心,因為我覺得很像口號,我覺得這個族群變成它可能有一些我們意想不到的設計,意想不到的公共策略、公共政策,或者意想不到的一些規劃,在未來的幾十年。就像在拍攝整部片的時候,70年代過去運動開始,然後1988年還我母語運動,到現在你看我拍這部片,我們依然溝通的是所謂的國語,就是華語,也就代表,當一個語言、一個政策,影響下來,它會影響50年,它都不會改變,或者很難改變,那我們可以想像,我們所謂的追求真正的各族群平等,它一定還有50年,或者很多很多的轉型,很多很多爭議,我們認為的,他都會有很多立場,而且可能最後的結果並不是我們現在想像得到的。所以起心動念都還是那個,你最原始的,對他者的尊重跟理解,你到底願意花多少心力。
所以我看這部片之後,其實我就一直在跟我那些客家朋友聯絡,我說我現在比較可以瞭解你們了,你不要說我不瞭解,我有認真去瞭解,所以,我可以懂,我可以懂。尤其我有些時候就會想到,回應到我剛剛講的,高中同學,當兵的朋友,其實他們就是隱形,他們覺得在一個都市化的地區,或者在一個群體裡面,他們要展露自己的客家身分的現身,可能會被某一種眼光,或者被看待。我認為我懂他們的隱形是什麼,所以我現在跟他們,因為我覺得我瞭解他們,他們也很高興我瞭解。因為有些時候他們的隱形,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就是一種氣氛,或者爸爸媽媽提醒他們,不要太怎麼樣,總之那個氣氛是綜合而來的。我覺得我現在很幸運,比較瞭解,比我拍片前瞭解臺灣客家。
但是我們再延伸來講,真的只有臺灣客家有客人、主人的討論嗎?不一定,我認為原住民也很可以討論,甚至2024年的今天,外省族群,他也是一個客人主人的討論,他一樣是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去討論。我覺得那是一個「人」的問題,而不是一個硬政治、硬歷史的問題。
這部片,我說真的只要時間允許,你說要公益巡迴到多少,然後去跟大家聊天,我都是非常非常期待的。完全不是說要這部片怎麼樣怎麼樣,不是不是,完全就覺得,這部片花這麼多力氣,就是有一些自己真實的學習,也的確有些心得想要和觀眾討論。它不只針對客家族群,它完全是臺灣所有族群可以討論的事,甚至還會在接下來,想要拍其他的族群的觀點。沒有做過歷史片,第一次做很辛苦,但是我覺得學習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