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M.C.興沖沖與女網友「Lovely Fox」約會,不料卻意外曝光自己虛報年齡、將51謊稱35的事實……
M.C.昔日是一名主講哲學的大學教授,風度翩翩,儀表出眾,極受學生歡迎。當年他用了點心機、娶到心儀已久的女學生,誰知婚姻生活並不如想像中美好。
一位名叫Amber的女學生來到M.C.的課堂,她聰明又神祕的氣質、令M.C.無可自拔地深受吸引。
「不久,一封檢舉函意外揭露M.C.對學生涉犯性騷擾的行為……」
風聲傳得很快,一時之間,「名校」、「校園情人」、「性侵害」成了最嗜血的八卦關鍵詞。M.C.在接受調查時得知具名投訴者竟是Amber,她指控老師在車上意圖撫摸並強吻她──這當然不是事實,M.C.極力辯解。
「你是否曾於非授課時間,與學生在私人場所單獨相處?」
M.C.無話可說,他去過Amber的住處。
在調查程序走完之前,校方中止M.C.一切授課,此舉形同未審先判。
不接受!M.C.當然不接受,無論為了自己的名譽,或是為了早已哭到崩潰的妻子。M.C.要求和Amber當面對質,但校方以保護「受害人」的理由加以拒絕。
為了捍衛尊嚴,M.C.決定發聲明請辭。學校裡願意相信他的人不少,離職當天、前來送行的師生輪番擁抱惜別,場面既悲憤又哀戚。
激情過後,該面對的是現實人生──M.C.得找一份工作養家活口。
起初他自信滿滿,覺得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但不了了之的性騷疑雲就像一張標籤黏在M.C.臉上,放眼教育圈完全找不到容身之地,此刻他才領悟出先前憤而辭職換來的只是一場精神勝利。
於是M.C.放低姿態,主動拜會過去支持他的同事、甚至請託那些已經擠進學術界的學生,然而每當他積極挖掘人脈,便愈發看清一切只是自掘墳墓。大學是一座空氣涼薄的冷域孤城,歡送可以、歡迎──不可能。
M.C.灰心,但不氣餒。學界走不通,那就轉戰業界去。哲學是任何學問的根基,舉凡制定策略、擬訂論述,各行各業哪個不仰賴哲學所培養的系統化思考。M.C.鑽研哲學廿年,學識頂尖、經歷豐富,以往受邀至各大企業演講管理邏輯、職場倫理,莫不大獲好評。因此M.C不畏屈就,廣泛向業界發送求職信。
匆匆三年過去,別說拿到offer、就連一次正試面談的機會也沒有。M.C.每天在期待、失落的無限循環裡煎熬,更糟糕的是、他的生計開始面臨危機。
由於深覺對不起妻子,M.C.無視積蓄如同關不牢的水龍頭,始終維持既有的花費。直到手頭日益拮据的某天,妻子向他坦言自己終究走不出陰霾、懇求結束婚姻。M.C.不願拖累妻子,於是忍淚簽下協議。兩人離婚約莫半年,M.C.輾轉得知妻子再婚,對象是昔日因他介入而分手的前男友。
不知為何,M.C.有種「物歸原主」的寬慰,即使每晚心痛到無法成眠。
離婚唯一的好處是M.C.不必在前妻面前苦撐那不想令她失望的老師形象,他回歸簡單的自我,以四十來歲「高齡」重新投入各項充實技能的職業訓練。但說也奇怪,分明他願意捨棄學者包袱、把自己當作一個「新手」看待,可無論M.C.如何虛心學習,只要那些年輕的講師發現他輩分稍長、又出身大學教授,便必然對他貌似謙恭地敬而遠之。先不說M.C.得到的關心指導、明顯較其他年輕學員來得少,就連結訓之後按例向公司行號推薦人才,名單上也從來沒出現他的名字──即使M.C.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走投無路的M.C.最終來到公家辦理的失業中心,這裡雖能領到微薄的生活津貼,但介紹的工作大多是不重視學經歷的粗活。M.C.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踏進這間暮氣沉沉的衙門等待叫號,他身旁坐的全是一群眼神茫然、了無生趣的天涯淪落人。
承辦人員仔細觀察M.C.半天,活像遇見珍奇的稀有動物。但對方終究沒說什麼,只是詢問M.C.願意接受哪種類型的工作。
「研究方面的,再不然、一般教學也可以。」
承辦人員點頭收下M.C.的申請表,請他返家等候進一步通知。
過了三四個月,音訊全無。M.C.再到失業中心打探消息,負責的承辦人員是同一位,「教授先生,恕我直言──」
「哲學在校園上課沒問題,出了社會可行不通。雇主花錢是想找人當手腳、不是當大腦……」
「您的資歷很漂亮,甚至太過漂亮了──博士、教授,還自修那麼多技能,您說雇主該拿什麼條件聘用您呢?與其傷透腦筋請來一尊冒犯不得的神像,找個弄壞也不可惜的工具人不是輕鬆多了嗎?」
「另外,工作經驗三年五年最好,至於廿年嘛……沒有不敬的意思,以您的年紀、還能工作多久呢?萬一您還沒替雇主解決問題,雇主倒要先擔心您的健康問題,人們會想避開這樣的風險、不是很合邏輯嗎?」
M.C.終於明白他花大半輩子累積的學識和經歷,非但不是求職的強項、反倒成了他的負累……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過去總是為學生指點迷津的M.C.,頭一回在人生中失去方向。
「如果您不介意,可以『調降』學歷為碩士,連帶『下修』年齡到39……」
半年後、M.C.總算獲得一份在垃圾焚化廠擔任技師的工作,當時他剛將學歷二度調降成學士,年齡也下修至34。
這份得來不易的差事、雖然職稱為「技師」,實際上M.C.只須坐在焚化廠的中央控制室、牢牢緊盯8號機組的流程監視面板不要亮起紅燈就行了。即使亮了紅燈,M.C.的任務就是第一時間叫醒值班工程師,至於後續處理、跟他半點關係也沒有。
這樣的工作誰都能做,之所以開出職缺、主要是聖羅罕市市民一向重視家庭休閒,除了朝九晚五之外、沒人願意夜間出勤。然而垃圾焚化廠24小時運轉,為了體恤正職員工,所以才外聘M.C.這類臨時雇員來負責監看深夜控制臺。
M.C.主講過無數回「管理邏輯」,像焚化廠這種疊床架屋的冗員編制、全然不符「職場倫理」的正當性。可如今M.C.寧可忘掉他平日的那番大道理,畢竟今天能有口飯吃、還真得對人世間無處不在的狗屁不通心懷感激。
而M.C.當天正巧搭上那班恐怖列車,就是在草草結束與Lovely Fox的約會、獨自來到托萊特大學追悼往昔之後,準備前往焚化廠輪值夜班的途中。
那天M.C.坐在下班時段的環形線電車上,紫褐色的晚霞沉沉籠罩車窗外、暮色蒼茫得有些淒涼。
一名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晚M.C.一站上車,兩眼死盯手機、一逕走往博愛座悠哉坐定。周遭乘客不約而同朝他側目,顯然、年輕人身上並未配戴乘車徽章。
年輕人的手機震天價響,看來手遊對戰正打得如火如荼。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睡眼惺忪、身形圓滾滾的男子,一路狠瞪年輕人,看來隨時有可能情緒暴走。
相較於噪音干擾、M.C.更不能接受年輕人占用博愛座,近來類似情況愈來愈多,一股「資源開放」的護航聲量隱然蔚為主流,聖羅罕市專為弱勢者「保留」席位的傳統觀念正瀕臨瓦解。
M.C.曾在凡事主張「資源」論的東方國度留學,對那些始於「共享」而終於「爭搶」的社會對立、是如何自邏輯破口逐漸演變成觀念偏差的歷程深有警惕。回國後他特地發表文章,竭力呼籲聖羅罕市市民莫忘初衷──
命題:「博愛座」所以存在的意義──1.不信任人類普遍具備禮讓的自覺。2.期許人類普遍具備禮讓的善意。
推論一:若採「資源開放」的立場、將博愛座由「保留」制改為「優先」制,意即「信任」人類普遍具備優先禮讓的自覺──此與命題1矛盾。
推論二:在「保留」制下,博愛座為「必要禮讓」,一般座為「鼓勵禮讓」;若改行「優先」制,則博愛座等同「鼓勵禮讓」,而一般座因與博愛座定義有別,邏輯上必須再退一階、形同認可「不必禮讓」──此與命題2矛盾。
M.C.不禁想起了Amber,她曾在課堂上完美詮釋他對「博愛座」的論述。
M.C.之後沒再見過她,但半年前Amber曾在網路上發表一系列「懺情錄」,大意是敘述自己就讀大學期間,因為看不慣校內舉辦一些票選「校園情人」之類「物化」人性的活動,出於覺醒、便設局「解構」某位經常榮膺「校園情人」的老師形象。多年後、她為當時的劣行深感懺悔,但堅信那一切都是為了揭露人性愚昧的必要之惡。
Amber的文章並未指名道姓,但M.C.知道她說的是自己。那又如何呢?他走到今天、「清白」對他而言已是無濟於事的安慰,也許得知Amber過得比自己還悲慘、會稍稍讓他舒服一點吧?然而Amber的「懺情錄」一夕竄紅,肯定她「顛覆權威」的粉絲、遠比指正她的「道德魔人」聲勢浩大許多。日前Amber剛宣布投入明年的議員選舉,以她眼下獲得的支持度來看,「尊敬的議員女士」想來也是唾手可得的冠冕。
所以「後生」怎能不「可畏」呢?M.C.腦中浮現那句遙遠的東方格言……
面對博愛座的陷落,M.C.早已失去勸說年輕人的勇氣。眼下他只想抱著歲月凋殘的形軀、想方設法在這個由後生晚輩主宰的世界裡容身,就算非得扮可愛、裝年輕,M.C.也要死攀著這奇妙的世道活下去。
都51了,公家寄發的乘車徽章他從不帶在身上,總之M.C.是鐵了心、打斷雙腿也不坐博愛座的──讓吧、全讓了吧!無論博愛座,還是整個世界……
M.C.起身離座,見那一臉愛睏的圓滾滾先生仍在忍受年輕人的手機噪音,但他寧可自我了斷,在電車駛入漫長的奧林匹克運動公園隧道前、提早一站下車。
夕陽西沉,暮色蒼涼,所幸再撐幾步便將抵達終點……
剩下的路,M.C.會靠自己的雙腳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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