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強調自己內容有很多史實本身就是一件很弔詭的事情。 要不是小說很難看,忽略小說的文學性,偷懶地用史料推砌作品; 要不就是真的搞不清楚歷史、敘事、史實的關係,這種史觀寫出來的「歷史小說」真的有人敢信?標榜真實的歷史小說要不是搞不清楚小說是什麼,要不就是商業噱頭。小說是作者的「創作」。小說家有虛構和架空的權力,小說也應該虛構和架空一個專屬於作品內部,平行於現實世界的結構。論及作家的權力,即是作家如何再現、安排他的材料,就「歷史小說」而言,所謂「真實」的史料和歷史應當是作者如何再現、建構他選取的背景和材料,並用以創作小說。換言之,歷史小說的前提應當為「虛構」,就如同小說的寬鬆定義是「虛構」一樣。
歷史小說的真實論者,往往會提及海登懷特(Hayden White)新歷史主義,提及歷史的撰寫有敘事的虛構問題,牽扯到德希達文本之外無其他,將史料的解讀和詮釋定位為一種文學式「虛構」的寫作模式。但我認為這是一種內外不分的解讀,史料解讀或詮釋的撰寫,應處於對外部世界具有一定真實性的前提之下,換言之,他是一種對真實情況的其中一種解釋。以中國史書的撰寫模式而言,為春秋筆法和董狐史筆,一字定褒貶的模式具備強烈的當代道德意義,反映史家的價值觀,這也是為何新歷史主義會論及傅柯的「敘事」(Narrative),談及敘事就有外部無所不在的權力如何影響個人,然而這裡的敘事,並不指史家如何用筆「虛構不存在的歷史」,而是指史家如何站在不同的角度,進行不同的敘事,產生不同詮釋的意義。
舉羅貫中的章回小說《三國演義》為例。《三國演義》的影響力遠大於陳壽的《三國志》,《三國演義》裡虛構的情節如空城計、三英戰呂布;或如斬華雄從孫堅變關羽、草船借箭是魯肅而非諸葛亮等更改主角的情形,呈現虛構替代了真實,但它最終應當屬於《三國演義》內部世界的情節,而非外部世界真實、曾經發生過的歷史。又如柯南道爾在福爾摩斯系列小說鍾描繪了十九世紀末的英國,一切的背景幾乎都是真實的,比如貝克街221號b座。小說中甚至角色靈感,都是來自真實存在的人物,只是福爾摩斯依舊「真的是假的」,而虛假的福爾摩斯依舊被不少人認為是真實的,甚至有人為此爭論不休。這是小說家的能耐,但並不代表小說成為一種外部世界的「真實」。
所以小說的真是之於內部的平行世界;歷史敘事的真是之於外部的現實世界。小說的「真」是再現和代言,不能否認虛構小說被讀者真實化,把假的寫成真的是作者的本事,也是文學讓讀者沉浸的魅力,但並不代表它可以被說成是真實;歷史敘事的真,是必須要「真」,我們可以討論葉石濤、陳芳明的台灣文學史角度詮釋差異和問題,可以討論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對抗戰的理解詮釋,但這些都是基於它們記錄了正確的時間軸、確切的事件經過,否則只要有一個地方「錯誤」,它連最基本「史」的意義都消逝了。至於小說如何影響外部(讀者覺得福爾摩斯是真的、如寫實主義小說反映現實問題);歷史敘事的內部(詮釋)差異,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就如我喜歡看陳道明演的康熙帝國,但不會當成真正的歷史學;我知道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楊逵的送報伕在討論階級和勞工問題,但它不是「史實」)。若以此標準來看,歷史小說標榜真實的時候,就會變成非常弔詭:「我是真實的小說喔!」若再資本主義一點,就是「我是真實的小說!快來看!」就像是拿「搶救雷恩大兵」說裡面都是真的一樣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