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每晚睡前都沈浸在「溫柔時光」之中,這是第一次觀看倉本聰的日劇作品,卻深深地被震撼著。原來人與人間的情感可以如此緩緩地流動著,原來故事的精彩往往躲藏在日常生活的平凡角落裡。緩慢與平凡彷彿訴說著「溫柔時光」的主軸,但骨子裡的關鍵卻是讓人動容的「溫柔」。
故事的背景是在北海道富良野的一間咖啡廳,其名為「森之時計」。老闆湧井勇吉原來在紐約擔任一家大公司的分社長,卻因為妻子惠美的意外車禍死亡,而選擇回到妻子的故鄉開設一家咖啡廳,像是替太太達成其原有的想望。而原本只是想念妻子而決定的舉動,卻在時間緩緩地流動中,勇吉也感受到這份工作的精彩。因為,這咖啡廳不單是個眾人集會的場所,其也像是大家吐露心事的地方,那更像是眾人尋求溫暖,卻也帶來溫暖的地方。
「森之時計會緩緩刻畫時間!」當老闆向他人解釋森之時計的意象時,也點出了這部日劇緩慢的步調。甭說別的,那讓每位客人自己用手搖磨豆機磨豆子的行為,不也讓眾人在踏入咖啡廳之後,得以舒緩了原有的步調。在那一圈一圈的轉動中,慢慢地沈澱自己,也慢慢地敞開心扉。這是森之時計的序幕,也正是傳達著森之時計的精彩。於是乎,所謂的平凡、所謂的生活,就在這樣緩慢的步調下,一一訴說著、展演著。那或許是某人心中的傷痛、那或許是某人快樂的分享、那或許是某人心中的企盼。凡此種種,或許乍看之下微不足道,但站在每個人的立場去看,卻又精彩萬分。誠如劇中,勇吉原來的社長邀請其再度回到本來的工作崗位時,其讓人深受感動的回應:「接下來我想做的工作,不是為了全世界,而是守護我周遭的小世界。我的工作就是這樣而已,不管是對家人,還是對朋友,對每個周遭的小人物,還是對周遭的小世界。」。
此外,整個故事其實構築在勇吉與拓郎的父子關係之上。這對父子,過去因為父親長期忙於工作,所以較少互動,彼此間也不夠瞭解。而前述惠美的意外身亡,剛巧就是由拓郎開車。於是,拓郎也就這麼背負著害死母親的擔子。再加上過往彼此間鮮少的互動,使得惠美的過世彷彿也同時拆掉了彼此溝通的橋樑。兩個皆不擅長表達情感的男人,在面對著喪失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的時候,或是憤怒與悲傷、或是自責與不安。情緒壓抑下的言說,不僅無法緩解彼此心中的傷痛,連帶在彼此的心中拉出彷如無法跨越的鴻溝。「無情」實乃為了掩飾心中的悲痛,可彼此卻因「無情言說」的流竄,而一步步地將對方摒拒在心門之外。如何而能化去彼此心中的芥蒂、如何而能跨越彼此心靈的鴻溝,其所需要的不單單是時間,更重要的是其得仰賴兩人心中,惠美所曾種下的關於溫柔的種子。
先從勇吉說起吧!一個長期忙於事業的男人,不得不將家庭的責任卸下,轉而交與其深愛的妻子。其間,相信勇吉也或多或少感受得到,惠美面對這樣情境下,內心的困頓與不安。於是其也努力地想去扮演好丈夫的角色,想去補償對於妻子的虧欠。然而,當妻子意外過世後,其更加感受到對於妻子的在乎,也更加渴望去彌補對於妻子的疏忽。於是乎,末了其選擇放下原有的成就,回到妻子誕生的地方開設惠美夢想中的咖啡廳。那像是提早去完成兩人的夢想,那像是構築著一個惠美未曾離開的生活。
那樣的生活是勇吉與惠美兩人一同沈浸在大自然的節奏裡,更是學習著在眾人友善與親切地信任裡,接收著溫暖也同時給予溫暖。想像著每天歇業後,勇吉與惠美討論著今天發生的一切,今天來的客人、今天的天氣、今天的……,那是何等的幸福啊!所以,雖然惠美不在了,但勇吉仍努力地構築著這樣的夢想,甚至每晚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像著妻子的心情與話語。透過想像,兩人的間對話成為可能;透過想像,兩人間的夢想成為可能。一如劇中惠美對勇吉所說的那番動人心弦的話語:
「記得什麼時候感動過我嗎?年輕的夫妻雖然可以一直黏著對方,可是成熟的夫妻卻可以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看著相同的東西,聽著相同的聲音,感覺著相同的東西,被相同的東西所感動,這樣成熟的夫妻也很棒啊!你正在看的東西我也在看著,你在感覺的東西我也在感覺著,在這個吧台上我會一直跟你在一起。」
這是想像還是現實,其實早已不再重要。透過那樣的過程,勇吉得以一步步地完成心中的夢想,也在那過程讓觀者看見極其精彩動人的對話。對勇吉來説,除了上述的意涵之外,還有一個更深的意義,那就是透過那樣對話的想像,透過惠美的身影,其慢慢地打開了原本封閉的心門,慢慢地改變了原有的執拗,甚至慢慢完成了某種層次的心靈整合。
可不是嗎?若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其實每個人心中都含括陰性與陽性兩種特質。勇吉身上原來即彰顯著傳統的陽性特質,或許是在工作場域中的要求、或許是成長環境的塑造,其內在的陰性特質因此而被壓抑著。唯一顯露出來的機會,或許便是透過惠美陰性特質的牽引。在惠美過世之後,不論是心中對於惠美的思念,抑或是潛在對於兒子的在乎,在在容易讓勇吉渴望自己能有些不同。再加上其咖啡店店長的角色原就來自於惠美的夢想,於是其不免去思考著如何能扮演好這樣的角色,面對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如果是惠美的話,那又會如何去看待與處置。凡此種種,構成了勇吉在每天晚上所創造出來夫妻之間的對話。也透過那樣的對話,透過惠美陰性特質的角色,而讓勇吉有機會將其內在的陰性特質呈現出來。那像是個學習溫柔的過程,那也像是個重新去反省面對生活周遭的態度,那更是重新去學習接納與包容關於人性的種種。所以,其不僅點出了心靈成長的精彩,更訴說著溫柔時刻的迷人。
父親改變了,兒子呢!猶記得整部日劇一開場的畫面,血跡斑斑的貨櫃裡,拓郎面對著害死母親的控訴,面對著無法掙脫的牢籠,想來不免讓人不寒而慄。但那卻是常常出現在拓郎夢中的景象,其所反映的更是拓郎強烈自責的不安與難以原諒自己的懺悔。劇中,透過勇吉一次次回憶的過程,讓人漸漸拼湊著拓郎過往的圖像。或是狂傲的飆車族,或是帶著令人畏懼的刺青,或是害死母親、拒絕父親的冷漠,在父親的眼裡,其負面偏見所形塑出來的樣貌,讓人驚懼。
可是另一方面,透過劇中所單純呈現的拓郎,那是一位認真學習陶藝,吃苦耐勞的年輕人。那也是一位願意關心他人的、幫助他人的青年。尤其是,當其知曉父親為了母親而到富良野開設咖啡廳的舉動後,那背後的深情不僅強烈地震撼著他,待在父親附近,守護父親的想法也隨之發生。那背後沒有上述勇吉所以為的冷漠,也沒有勇吉所認為的孤傲。兩個相當程度的矛盾意象,原本理所當然地以為那該是母親過世後所帶來的改變使然。但是,若嘗試拋卻父親的偏見角度,或可依稀看見拓郎眼神背後所躲藏的不安與惶恐。
其實透過劇情抽絲剝繭地安排,讓人慢慢地瞭解到無論是飆車族的污名、無論是車禍前與母親的爭執、無論是對於父親的絕決,其實那背後所透露著都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年輕靈魂。或者因為少掉了父親角色上的引領,或者因為不願加重母親的負擔,拓郎成長的歷程裡一個人努力地去編織生存的樣貌。敏感而纖細的靈魂,卻找不著適切呈現自己意念的方法。再加上母親過世的自責,連帶剝奪了自我辯解的動機,於是一些關於他的簡單訊息,反倒招致許多的誤解。
即便如此,其仍盡其心力去完成心中的想望,設法去彌補曾經的過錯、設法去改變父子間的僵局。尤其是當其念及父親時,那心中的在乎以及眼角的淚光,著實讓人不忍。不忍一個年輕的生命竟背負如此巨大的傷痛與重擔,也不忍在面對過錯的同時其竟然得付出加倍的心力與痛楚,才能稍稍償還。尤其是當其用高溫燒製中的陶器,去燒毀彷彿帶著原罪的刺青時,那關於痛楚的嘶喊,更是深深地撞擊著內心。
同樣讓人震顫的畫面,是劇中另一位少女梓,在與拓郎有所誤會的情境下,面對著巨大的不安而選擇割腕的情境。試想一個花樣少女的心情,原本該是快樂活潑的。可是梓從小父親、母親相繼離開,使得那所衍生的不安全感,拉扯著對於存在的懷疑。更有甚者,一個受傷不安的心靈,往往容易將生命寄託於第一次的戀情,彷彿期待愛情裡的在乎,可以找回存在的勇氣。殊不料,梓與已婚老師的初戀,不僅沒能得到預期中的結果,更招致同儕的指責,末了被逼著只能離開學校,那更是重創梓的內心。回想著梓的出場,那飄忽不定的眼神讓人難忘,而對於關係的渴求與憂心卻又在在呈現著內在的不安全感。不斷摔破盤子的舉動,或可說是因為內在的不安定導致其在注意力上的不足,或可說是潛在裡對於人事的絕望所衍生潛意識的毀滅性格。
回味著整部戲劇,如果勇吉與拓郎這對父子關係的轉變訴說著「溫柔時刻」的底蘊,那麼拓郎與梓這兩人的蛻變或可說是「溫柔時刻」的精神。前者訴說著如何去卸下既定的偏見,帶著溫柔的心重新去學習接納與包容。後者不也如此,只是前者的對象是他人,後者的對象是自己。
拓郎,意外的發生讓其內在的自責不斷翻湧,如何重新去看待自己,如何重新去接納自己、原諒自己是其的課題。梓,在不幸一直發生之後,對於自我的懷疑,對於存在的否定,其更是必須去建立面對自己的勇氣。兩個期待重生的生命,在無意間相逢,彷彿看見了存在於彼此間的潛在不安。其如同鏡子般的照射效應,像是放大了自我的樣貌,也像是給予兩人更大的決心與勇氣去面對自己。再加上,他們倆在陪伴與分享的過程,同時產生相扶持的力量,更是帶來彼此間的良性影響。尤其是拓郎內心那不得不然的決心,那非得有所改變的毅力,連帶感染到梓內心充斥著無力感的狀態。這也使得其原本不斷外求的心靈,嘗試找回自身存在的本然。兩個年輕的心靈,面對著生命歷程中無情的打擊,末了選擇在全心創作裡看見了自我的價值。那像是找回了對於生命的投入與看重,那也像是欣然面對自身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是故,「溫柔時光」或可說在緩慢的基調裡,訴說著人性的精彩。更透過那平凡的生活瑣事揭露著人性的本然,無所謂好與壞、無所謂優與劣,或許帶著歡笑、或許帶著悲傷,那都是生命的精彩,那也都是存在的樣貌。倘若學著溫柔以對,何需不安、又何需執著。活著,不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