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記憶
《女朋友。男朋友》劇本的第一章〈記憶〉,開頭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記憶好像不那麼牢靠,以為遠的事,想起來很近。」
十二年前,《女朋友。男朋友》上映。初中二年級其實是看不懂這部片的,當時對歷史不夠銘記,亦不曾見過愛情,不過五月天唱〈愛情的模樣〉倒是琅琅上口。很多年後,我還是記得其中幾場戲,王心仁拙劣地跳舞扭腰,說自己不是主打歌,但至少是 B 面第一首;或是等他們更大一點,阿仁對著美寶說:「妳不要怕,明天一醒來,台灣就不一樣了,我們就都自由了。」
這句話像是咒語,是在歷史走過之後,向野百合世代的青年男女低聲呢喃;同時更是對著未來太陽花世代的我們靜靜詠唱,自由就在前方,你/妳千萬毋通驚惶。
鳳小岳演的年輕時候的王心仁,一直停在我心裡面,是青春,反抗,出發,自由,告別。
一、青春與反抗
長更大一點,又看鳳小岳演《華燈初上》、《人生清理員》,遂發覺這些角色身上,都與鳳小岳自身擁有相似的共性,似乎都處在一種漂泊的狀態,嘗試透過戲劇中的衝突,與生命中的創傷和解。而當演員面對角色各異的生命經驗,該如何不只是演,而是活成角色,卻又不致失去自我?──這便是鳳小岳從影十六年間的演員養成。
小岳說,回頭觀看以前的表演方式,他發現以前總認為在進入角色之前,必須經過一段自我折磨的過程,才有資格去演出他人的生命。尤其在底片時代,他更加執著於每一場戲的表演方式是否精準,同時也更加害怕出錯。
他對「詮釋」的執著,一部分來自其多重的身分認同。
21 歲時,鳳小岳憑著《艋舺》(2010)一夕竄紅,也就此正式踏上演員之途。可早在這之前,他是玩音樂的。《艋舺》裡,鳳小岳變成志龍,抱著木吉他哼唱著高中時和朋友一起寫的歌〈The Love Affair That Never Happened〉。
更早一點,小岳幼時經常和作為劇團表演者的母親遊遍世界各地,一直到小學三年級,才落腳於平菁街上;也因為父親的關係,他自小聽的不是達明一派、骨肉皮,而是 BBC 電台上 John Peel 介紹的六〇至八〇年代誕生的西洋樂團。他提早聽到了更多搖滾、龐克,比起同儕更早地喜歡上 The Beatles、David Bowie、Smashing Pumpkin⋯⋯。
音樂之於小岳的影響,讓他至今發現自己是渴望加入一個群體的。即使拍攝現場也同樣是集體性的,但對演員來說,他是相對個體化、不同於劇組工作人員的存在。做演員初期,小岳曾經嘗試組樂團,但他發現拍戲必須時常與現實世界脫節,全心全意投入角色裡。「以前我是在用一種苦行僧的方式演戲,覺得自己必須脫離世界,才能演好。」可也是在那一段時間,他帶著吉他隨時紀錄、創作,讓他意外地留下許多待完成的音樂作品。
開始演戲之後,小岳直言東西方文化的雜揉,使他看待事情的角度紛紜雜沓,甚至有些錯亂,「以前我常被人說講話很天馬行空,尤其在讀劇本、準備表演的時候也是,我自己可能有比較多需要消化的時間,也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來尋找自己的身分認同,才能在一個環境裡找到自己需要擔任的角色。」曾經的家庭背景與生活經歷,同時豐富了小岳對角色的理解,也影響著他的表演方式,但要如何面對角色,也能從容表演,小岳則直言:這是急不得,亦無法強求的。
二、出發與自由
提及與金士傑共同演出《人生清理員》獲得的啟發,小岳發覺:金士傑之所以能在動靜、吸吐之間表達質樸的情感,卻不讓人感覺到無聊,皆是生命經驗使然。「看金老師在演戲,會感覺他就是在演自己,那同時是生命漸長的積累,也是出自於一股相信自己的力量和自信,所以才能在演戲的時候,依然是自由的。」小岳發現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是「減法」,在每一顆鏡頭前準備演出的時候,為事情找到乾淨的觀點與情感——放下對角色的執著,讓一切都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
「我經常想起的例子,是看著小孩子的時候,他們的情緒可以在上一秒哭得像是世界就要終結,也可以在下一秒開懷大笑。在一個成人身上,也應該是這樣才對。因為每一個人都擁有多重的身分,如果我們總是那麼急切地想定義自己的每個作為,會錯失掉很多有趣的事,在表演的時候也會因此錯過演戲真正好玩的地方。」
比起許多演員,鳳小岳最大的不同在於,他不會「浪漫地」將角色的部分靈魂切片放進自己的生命裡,反而是透過角色的行動,嘗試成為角色。「當然演了一個角色一段時間之後,你會開始擁有他的習慣,你會知道芭雷舞者走路的姿態,銀行行員點鈔的模樣,其實透過單純的行動,我們就能成為角色,找到角色自然的呼吸感。」因此戲劇不會讓人變得困難,從一個角色走向下一個角色,也並不一定要拋下角色。
這和《人生清理員》與小岳的人生哲學是相似的。劇中,小岳飾演的大川透過整理孤獨逝者所留下來的空間,為他人整理生命最後一段時光的記憶,也重新整頓自己。於是比起「清理」,他們做的更像是「整理」,如同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透過與逝者遺物的對話,嘗試整頓自身生命中的團團鬱結。
未完待續、告別
「我要給自己一次脫胎換骨的機會。」
小岳寫在首張專輯《柒》裡的〈從今以後你自由了〉,是為了紀念在疫情期間於英國威爾斯過世的姑姑;由李格弟填詞的〈風車〉,則是為了寫給小時候曾經一路看顧他長大的舅舅。
「不用眼淚來與你告別/不用缺陷面對黑暗的季節/我願意改變/曾經徬徨的那個少年」──他從死亡出發,在面臨死別與新生之後,嘗試透過唱歌紓解心內的苦與痛,也為了告別。
直到疫情期間,他真正開始面對「做音樂」這件事。「特別是過了 30 歲,我重新在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快樂是什麼?」他發現自己與這個時代需要的,或許不再是年少時代的躁動與憤怒,而是要消化生命曾經帶來的傷害──他將自己的創作稱之為「溫柔的龐克」。
如同專輯《柒》的第一首歌曲〈南瓜超人〉,小岳以一個人在靜夜裡的哭泣當作開頭,走過焦急的、嚎啕大哭的夜晚,以及對著過往的厭倦和虧欠,直到副歌開始,音樂變得比較「躁」了,但他寫的不是爆炸──而是生而為人,哭泣的理由,都是因為嚮往快樂、美好的過往記憶。
「要把哭泣唱成高歌,把冬天唱成春天,這段過程中必然會經過痛苦,而這意味著你如果要把自己的生活過好,就需要花一些力氣。」──而這是曾經徬徨的笨蛋少年,行過十幾個年頭,重新回身,反問自己「心想飛到哪」所得到的,並不是結束的告別,而是甫開始的未完待續──也許孤獨願意理解/你讓我想起自己是誰/你讓我想起自己是誰。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ioauue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