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年輕導演」──在專訪奧山大史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跑出這句話。雖然「年輕人」這三個字,有時會被認為是負面或是貶義的,但在奧山大史身上,卻是至高無上的稱讚。
1996 年出生的奧山大史,剛好是介於 Y 世代與 Z 世代之間,難以被定義的世代,而他的出現也成了日本電影圈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淤泥,並非批評現今的日本電影,而是在改編小說與漫畫當道的日本電影圈中,奧山大史將「童年回憶」作為創作的武器,透過年輕人的視角與鏡頭,一次又一次地端出作品,令人驚艷。
「當你不知道該和日本人聊什麼時,就先從『天氣』開始吧。因為日本人是非常喜歡聊天氣的民族。」這是我的日文老師在第一堂課教會我的事。因此,每次做專訪我總是會以天氣作為話題開端。但即使日文老師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早在準備奧山大史的專訪時,我就決定要從天氣開始聊起,因為從導演首部劇情長片《與神同行的小孩》再到《我心裡的太陽》,他都將故事背景設定在大雪紛飛的冬天,也讓我不禁好奇:對奧山大史來說,冬天是什麼樣的存在?
「比起冬天,我更喜歡的是雪,因為在構圖上它可以成為非常好運用的素材。下雪,可以把很多細節都蓋掉,也可以成為一種留白,下雪本身也非常有『電影感』。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在電影片頭拍出一片白雪,最後雪融之後冒出新芽,就可能讓觀眾馬上感受到時間軸是往前的。我可以在不使用任何字卡或是文字的情況下,展現時間的變化。」
考慮到畢業製作的截止日期是 3 月,導演才將《與神同行的小孩》設定在冬天,一邊忍受寒冷的天氣一邊拍攝。但此次,當奧山大史決定要把童年學習滑冰的經歷,作為第二部劇情長片的主題時,他第一個堅持便是,「《我心裡的太陽》一定要在冬天拍,因為只有冬天,才拍得到在結冰的湖面上滑冰。」
為了拍在結冰湖面滑冰的戲,劇組足足花了兩天的時間拍攝,「電影片名就叫《我心裡的太陽》,因此在電影當中最重要的一場戲,一定也要有太陽,所以只要太陽一出來我們就拍攝,無時無刻都在搶光線。拍攝時,也是我自己揹著攝影器材,跟著主角們一起滑,就像是現場有另外一個人跟著他們滑冰一樣。」
光線,是奧山大史拍電影時的第二個堅持,而他對於「鏡頭」的堅持,也許和他的親哥哥奧山由之──曾為寶礦力水得拍攝廣告、日本最受矚目的新銳攝影師──脫離不了關係。雖然奧山大史表示,因為一個是拍影像、一個是攝影,兄弟倆平常幾乎完全不聊彼此作品的事情,或提出任何建議。但是也托哥哥的福,讓奧山大史能在大學時,就以攝影師的身分被邀請去廣告拍攝現場幫忙,早早就接受了業界的洗禮。
對奧山大史來說,拍廣告是經驗的堆積也是人脈的累積。例如此次拍攝《我心裡的太陽》,室內場景全部都是架燈打光,而非使用自然光,「我自己對光線非常有堅持,所以和燈光師進行非常多次的溝通。滑冰場有幾扇窗戶,我們就打幾盞光,再貼上不同顏色的色紙,折射出紅色、綠色、黃色的耀光。通常在我們這種中小規模成本製作的電影,是沒有辦法做到這樣的燈光的。但因為這次的燈光組,剛好是我平常在拍廣告時合作過的人,所以我們就特別用自己的人情去拜託,可不可以用比較便宜的價格商借大量的燈光?」
奧山大史說完後,一邊等翻譯一邊從包包裡拿出一台平板,向我展現他在拍攝現場時,一整排擺在室外的燈光。但比起這壯觀的畫面,我反而驚訝導演居然如此隨興,向他人展示拍攝時的照片。這也是我的腦中第一次跑出「啊,不愧是年輕導演」的念頭。過去的經驗,我都是訪問比自己年齡大很多的日本導演,因此也不禁好奇,現在年輕新銳導演是怎麼拍電影的?
「拍攝現場我不會用紙本劇本,全都是用我自己的平板。因為我的平板是直接連接到監看螢幕(monitor),因此鏡頭拍完的畫面,會直接傳到我的平板,接著我就會截圖放到電子劇本,一邊思考下一場轉景,我要往哪個方向轉,或是該用什麼顏色做對比。」
因為看到拍廣告時的 PM(專案經理)都是用平板在控場,奧山大史認為如果應用在電影片場應該會很方便,加上自己很常在現場修改劇本,如果使用平板,就能馬上傳給工作人員和演員。一邊說著「科技就是方便」的奧山大史,一邊再次拿出平板,向我介紹他的電子劇本。
因為平板的便利性,奧山大史更能「想像」帶給觀眾畫面的感覺。此次,導演再次沿用與《與神同行的小孩》相同的 4:3 的銀幕比例,因為對於一個攝影師來說,這樣的比例更方便他思考畫面的結構。且為了避免讓觀眾誤以為這是發生在現代的故事,奧山大史希望能用有別於現在 16:9 的銀幕比,讓電影散發一股復古的懷舊氛圍。
在 4:3 的銀幕比例裡,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戲也全都濃縮於此。同樣承襲前作,奧山大史對於餐桌的場景格外講究,「我覺得一家人能夠相聚和對話的時間,就是大家一起坐在餐桌吃飯的時候。這一部分也是反映了我的童年,因為跟家人吃飯時可以是很快樂的時光,但同時也可能是很煎熬的時刻。電影中吃飯的戲剛好都設定在晚上,我希望能用偏暗的燈光,帶出人物心境上的轉變。」
如果套用一些大眾對於年輕人的刻板印象,「聽不進他人意見」或許是最為人詬病的一條,但放到奧山大史身上,倒也扭轉這句話的負面感。不同於先前的電影處女作從劇本再到拍攝,全都是由奧山大史一個人掌握的高自由度,此次《我心裡的太陽》找來了曾在黑澤清和鹽田明彥導演作品中擔任副導的久保朝洋協助,也是奧山大史首次與副導合作拍片。
「經驗豐富的助導」對上「初出茅廬的新銳導演」,這樣的組合可能會讓人想到拍攝現場的火爆衝突。事實上,奧山大史也承認久保朝洋對自己很沒輒,拍攝初期最常對他說的話就是「導演不是這樣拍的!」,然後想盡辦法阻止他。但奧山大史也會向對方解釋自己想要嘗試新的拍攝方式,然後回以「請不要阻止我!」因此,在拍攝初期,雙方確實存在不少衝突。然而,隨著拍攝的進行,兩人逐漸磨合,最終形成了愉快的合作關係。雖然奧山大史也笑著說,「到後面,對方的態度比較像放棄跟我溝通,覺得『導演你想怎樣就怎樣』。但我們的合作都是建立在雙方理解的狀態,如果沒有久保朝洋這位副導,這部電影絕對沒有辦法順利拍完。」
奧山大史並不是一個「聽不進他人意見」的導演,但比起照單全收的海綿,在訪談的過程中,可以感覺到他更像一張咖啡濾紙。他會仔細聆聽並吸收周圍的意見,但同時也會透過自己的判斷和創意理念來過濾這些建議,「我喜歡跟可以給我意見、願意說實話的人一起工作,這些意見可以作為指引我方向的明燈。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擅長寫複雜的故事,因此在寫劇本時我時常詢問發行公司的建議,遇到瓶頸時也會去找製片、副導甚至是池松壯亮的意見。」
2019 年,池松壯亮來台宣傳電影時,我曾有幸採訪過他本人。在《男人真命苦真人版電影》裡,他是個渾身散發出能量與熱血的男人,但現實中的池松壯亮,卻是一個即使語氣堅定,依舊散發著「溫柔」氣質的演員,而這樣的溫柔就是《我心裡的太陽》中最溫暖的那顆太陽。
原本《我心裡的太陽》的設定是校園裡兩男一女的三角關係,並未設定教練一角,直到某次奧山大史接到為愛馬仕拍攝池松壯亮的紀錄片《Human Odyssey》的任務,在跟拍的過程中,他發現池松壯亮是一個非常有故事感的演員,「不管是鏡頭裡的他,還是停機時站在旁邊抽煙,你都會感覺到池松壯亮渾身散發著故事感。因此我內心發誓,我一定要幫他拍電影。剛好,我手上就有一部企劃案,如果把他加到電影裡一定很棒,因此才會決定邀請池松壯亮來演。我也是以他為原型打造教練這個角色,電影呈現出的感覺和他本人非常接近,尤其是他願意為別人著想的這一點。」
另外一個以演員的形象為原型寫出的角色,則是電影中飾演池松壯亮戀人的若葉竜也。為了邀請他,導演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邀請信,開門見山地表示「我為你量身打造了一個角色,請務必參與我的電影」,直到若葉竜也終於點頭答應後,奧山大史終於找齊他心中的太陽。
《我心裡的太陽》最後一幕,停留在主角拓也的欲言又止,因此當由 Humbert Humbert 演唱的片尾曲〈ぼくのお日さま〉響起時,每一句歌詞彷彿都成了拓也的心聲。而這首歌,
也像是為電影量身訂製一般,出現的時機如此剛好。
奧山大史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新冠疫情爆發後,因為不能出門只能在家努力找事做、打掃時,收音機突然傳出 Humbert Humbert 在 2014 年發行的《むかしぼくはみじめだった》(曾經悲慘的我)專輯的〈ぼくのお日さま〉這首歌,歌詞唱著:
塞⋯塞⋯塞⋯在我喉嚨裡
湧上心頭的情緒
感覺要把我的胸口給擠爆
好希望不願意的時候能說
喜愛的時候能說出「喜歡」
就算內心一肚子火
單字仍是說不出口
去..去..去死一死吧
歌詞中的「口吃」元素為奧山大史帶來了新的靈感,即使是沒有口吃的人,也可能有過想說出口卻欲言又止的經驗。當奧山大史聯繫原唱者 Humbert Humbert 時,對方透露他們過去曾收到許多類似請求,但都被婉拒了。然而,在閱讀了奧山大史的劇本後,Humbert Humbert 改變了想法。他們發現在這個故事中,「口吃」並非電影最主要的要素,而是自然融入角色塑造的一個特質。正是這樣的自然感,讓 Humbert Humbert 首次點頭同意將這首歌用作電影的片尾曲。而這首歌的歌名,也直接沿用成為電影的片名。
奧山大史不只找到了合適的電影片尾曲,電影中每一首音樂的使用都來自於他的精心挑選。例如滑冰時使用的音樂,導演原本想選用他姊姊以前比賽時的練習曲,但他發現那首歌對小櫻的年紀來說太沉重了,於是等拓也的角色也確定後,奧山大史以兩人的形象為基礎,將所有滑冰比賽曾使用過的古典音樂聽過一輪,最後選用了德布西〈月光〉。
「我一開始很猶豫要不要用〈月光〉這首歌,因為很多電影都使用過了,但作為滑冰的曲目,這首歌絕對是萬中選一。我自己也很喜歡這首歌,雖然曲調非常悲傷,但給聽者的感覺卻很夢幻,而且也帶了一點希望,非常適合小櫻的形象。」
導演特別提到,除了主角三人一同在結冰的湖面上滑冰的畫面,使用的是六〇年代的英國搖滾樂團殭屍合唱團(The Zombies)的〈Goin' Out Of My Head〉,其他歌曲都是為本片量身打造的原創音樂。
例如,池松壯亮在片中開車時所播放的音樂。雖然在拍攝現場時,實際上是沒有播放音樂,而是請池松壯亮想像、隨意搖擺身體,直到後期製作階段,奧山大史根據剪輯後的畫面氛圍,才請電影配樂創作這些歌曲。為了保持音樂風格的一致性,電影配樂以殭屍合唱團的曲風為基礎,刻意模仿了以前的老音樂,讓人聽起來像恍如昔日的經典老歌。
當我問導演,為什麼連續兩部作品都取自自己的童年記憶時,奧山大史那句「因為我有一個很耀眼的童年,每天都過得很開心」的回答多少令人有點羨慕,但他也接著說,「雖然每天都過得很開心,但也容易為了特別小的事情受傷。反而長大後,因為被社會磨得非常工整,因此直到整個人崩壞之前,可能情緒上都不會有太大的波動。」
創作對於奧山大史來說是一種返璞歸真,不僅可以喚起小時候被遺忘的記憶,也能讓自身情感變得更加真實與鮮明。因此在前兩部作品中,導演都以比較年輕的心態去創作。由於連兩部作品都改編自導演的童年,因此與童星對戲時,奧山大史捨棄了劇本作為媒介,改以親自與童星互動的方式進行拍攝,「因為兩位童星都沒有表演的經驗,如果給了劇本,他們就會先在家背好台詞。但唸出背好的台詞和在現場直接做出反應的表演,是截然不同的。專業演員可以做到很自然,但我從試鏡的時候就知道他們還沒有辦法做到,因此我才決定不給他們劇本。我不希望他們表演,而是希望他們能好好體驗這兩個角色的人生。」
例如,當拍攝教練把滑冰道具交給拓也的場景,導演不會直接指示飾演拓也的越山敬達說「謝謝」,而是提醒對方在收到東西時,要記得跟對方「道謝」。這種方式可以激發演員思考,讓他們自行決定如何表達謝意,包括用什麼話語、表情和動作來呈現,「因為我如果跟他說要記得講謝謝,他就可能一邊詮釋口吃,一邊用生硬的感覺唸出『謝...謝...謝謝』。說不定他可能想講謝謝以外的東西,我希望透過思考的過程,讓童星的表演更自然。」
提到擅長拍攝孩童視角,以及拍戲時同樣不給童星劇本的導演,總會讓人想起是枝裕和。而奧山大史過去也曾經與是枝裕和有過兩次合作機會,一次是 2020 年是枝裕和執導、奧山大史攝影的米津玄師《カナリヤ》MV,另一次則是 2023 年是枝裕和擔任總導演,奧山大史執導部分集數的 Netflix 影集《舞伎家的料理人》。
這也讓我不禁好奇,與是枝裕和導演合作的經驗是否對奧山大史有所影響?「其實不給童星劇本的方式,不是是枝裕和親自教我的,而是我看他以前的作品、分享自己的經驗,我自己偷學來的。是枝裕和不是一個會口頭跟你說該怎麼做的人,而是會分享自己的經驗。光是看他在現場當導演,你就可以學習到很多東西。」
2018 年,奧山大史憑藉《與神同行的小孩》在西班牙聖賽巴斯提安國際影展上獲得最佳新導演獎,不僅創下最年輕得獎者的紀錄,更獲得多數影評人「完全不像大學畢業製作」的高度評價,這對他的首部劇情長片來說是極大的肯定。
然而,在踏上電影之路之前,奧山大史曾在選擇拍攝電影還是舞台劇之間猶豫不決。高中的時候,愛上看舞台劇的奧山大史,曾在下北澤的本多劇場打工,也是在那個時期,他愛上了電影,因此他每天過的生活不是在前往舞台劇的途中,就是在去出租店挑片的路上。而奧山大史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確定了自己的創作之路該通往哪裡,「舞台和電影最大的差別在於,舞台是活的。親自去現場觀看和透過 DVD 觀看的感覺完全不同,正因為如此,能完全感受舞台活力的觀眾人數絕對是有限的。電影則不同,很多電影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就拍的,可是我的感受卻可以和當年第一批在電影院看的觀眾,得到非常相似的震撼或感動。最後我得出影像的可能性更大的答案。我想要創作,用影像的方式留存我自己的作品。因此在兩者之間,我選擇了電影。」
不同於一般的「映画監督」(電影導演)的稱呼,日本人將擁有強烈個人電影風格的導演稱之為「映画作家」(電影作家),包括濱口竜介、三宅唱都是近年的代表人物。而在今年九月,日本出版的《令人敬畏的新世代電影導演們》(恐るべき新世代映画監督たち)一書中,奧山大史的名字被列入其中,成為備受矚目的新生代映画作家。
雖然我沒有問到奧山大史被評價為映画作家的感想,但是當我詢問奧山大史是否曾受到哪位導演的影響時,我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橋口亮輔導演,他的長鏡頭非常厲害。我非常喜歡他 1995 年的《流砂幻愛》(渚のシンドバッド)。橋口亮輔導演非常會描寫三角關係,這也是影響我想把電影人物關係都配成三角戀的原因。」
當多數觀眾對於日本知名導演的印象,仍跳脫不出小津安二郎、黑澤明或是岩井俊二、濱口竜介或是枝裕和等人時,我很意外會從一個 28 歲的年輕導演口中聽到橋口亮輔的名字。作為日本少數公開出櫃的電影導演,橋口亮輔自 1993 年的電影處女作《20歲的微熱》(二十才の微熱)至今,只拍過 6 部劇情長片,但他擅於刻劃人與人之間若即若離的羈絆,將生而為人不得不承受的傷痛,都化為一部部真摯且動人的電影。如果說橋口亮輔是日本第二會拍同志題材的導演,絕對不會有人敢自稱第一。
「我聽說台灣有很多人喜歡是枝裕和導演,但就我所知,在日本只要是喜歡是枝裕和導演作品的人,也都會喜歡橋口亮輔導演的作品。我希望他在海外的評價與知名度,能夠更廣為人知,受到更多觀眾喜愛與肯定。」
回想奧山大史在《我心裡的太陽》刻畫出自然且不刻意的同性愛,我並未聯想到與橋口亮輔相似的風格或作品,因為奧山大史從一開始就走出了自己的電影之路。對每一個鏡頭、影像調度都有自己的想法與堅持,甚至毫不避諱地坦言自己的不足,時常虛心請教他人意見。現年 28 歲的奧山大史說,他不急著拍下一部電影,而是想再拍一次廣告、MV或是電視劇,想要再累積多一點經驗。
最後,我問了導演電影中,小男孩拓也心裡的「太陽」是誰?雖然他給了我「是誰都可以,開放給觀眾思考」這類多數導演最喜歡使用的答覆,但我相信這一題,對於看完電影的觀眾來說似乎也沒那麼重要,因為《我心裡的太陽》無疑會成為觀眾心中最溫暖的那顆太陽。
採訪、撰稿:CharMing
劇照提供:政駒、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