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自治市市長選舉」落幕了,但故事並未畫上句點──
對許多人而言,當選戰順利結束、便如同「民主」的果實已然豐收。不,搖旗吶喊的激情從來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全民當不當得了家、作不作得了主,不是由有沒有機會玩一場「大家來投票」的民主家家酒決定的。
一個人在頭腦清醒著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能不能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擔心背地有任何不公平的權力分贓恣意掠奪自己應得的好處?那些動不動訴諸宗教狂熱的選舉儀式,經常使人們於腦力麻痺下漠視「民主」本是無聲無息濡染在漫漫日常裡的一種體認、一種態度……
敗選第二天,六年6班依舊籠罩著一團心情灰暗的低氣壓。
一大早,兩位女同學不約而同一走進教室就急著告訴大家,她們各別就讀三四年級的弟弟妹妹親口透露、自己班上被導師「規定」每個人都要把票投給4號成大器同學。
一個班以40票計,兩個班就80比0,若三個班便等於穩操勝券,更何況商小六也只差了十來票而已……原來,本班竟然是輸給對手的「組織動員」。
大家憤憤不平爭相湧向廉老師面前,希望老師能為班上討回公道。
廉老師乍聽消息也感到吃驚,當下允諾將前去質問事情的究竟。不過老師同時對學生坦言,即使向校方反映實情,只怕也無法改變選舉結果──畢竟是給孩子玩玩的家家酒而已,不會有大人認真看待這件事。
「這不公平!那我們該怎麼做才好?」同學紛紛提出疑問。
「如果感到不公平,」廉老師一臉正色,「那你們得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上。」
把不公平的待遇牢記在心?6号羊聽不懂老師的話中之意。
日後得知,六年4班臧老師的年資、在學校可以排進前五名,加上他擅長經營人脈,包含傳聞中兩位三四年級的導師在內、許多偏愛大樹底下乘涼的年輕老師平日都頗受大前輩的格外關照。
利用導師職權直接介入學生選舉稱不上什麼才智過人,每位老師都設想得到,差別只在有些事光能想、不能做。壞人並不比好人聰明,他們真正過人之處、是完全不把人品修養當一回事的恥度無下限。
資深的臧老師也不足以印證「老而不死是為賊」,畢竟全校德高望重、連校長見了也要低頭行禮的六年1班高老師,若真想動員「組織票」,那第四名的楊姊姊就算成天躺著也鐵定高票當選。更不用說女老師裡年紀最長的溫媽媽、在得知她任教的7班選了個六年級倒數第二名時,第一件事就是趕回班上走廊前、暖滋滋給了落選的學生一個大大的愛的擁抱,一時看哭了在場所有的同學。
所以趁年少不追究「小賊」,長大後不制裁「大賊」,一路變本加厲累積資歷,最終才會養出肆無忌憚的「老賊」。如此看來,當年更令人灰心的、反倒是那些樂於兜售人情給臧老師的年輕教育園丁了……
總之,學校果然對「組織動員」的申訴充耳不聞,這件事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的還有那些偉大的競選政見,毫無意外、小學生信口開河的支票沒有一張是真能兌現的。經典的隔音牆直到日後鐵路地下化了也未曾見到半點影子,倒是車水馬龍的市民高架道成了校園旁最著名的都市景觀。
選舉過後、什麼都沒改變,日子還是一如往常地消磨。
但說什麼都沒改變似乎也不太對,因為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確實變得不一樣了……
譬如每回月考(現在稱段考),只要是臧老師出的考卷,題目上學生最熟悉的好朋友「小明」和「小華」就一定會改名為「市長成大器」,好比「市長成大器開了一家好大的農場,養了雞和兔子共15隻,這些雞和兔子合計有40隻腳,請問雞和兔子各有幾隻?」諸如此類的,一邊算數學、一邊還得對抗噁心想吐的反胃感,實在「好不煩惱」(昔日常見用語)呀!
還有一件事更是奇怪──
每年度學校會定期舉辦五項才藝競賽,而除了早於「市長選舉」的書法項目、一如預期是由自幼習了一手好字的商小六持續連莊之外,舉凡選後進行的朗誦、作文和繪畫比賽,奪下第一的全是「市長」成大器同學。
成大器固然是位優秀的學生,也拿過幾次才藝競賽的前三名,但是單項居冠、且一連三項不同的比賽皆獨占鰲頭,別說前所未聞、簡直算是名垂青史的紀錄。所謂「官大學問大」,成同學當選「市長」後戰鬥數值急遽飆升,想來也該歸入這類超自然的神祕現象吧?
代表班上參加朗誦比賽的女同學私下埋怨,她認為自己表現並不比成大器差,差就差在他們班的臧老師全程現身加油,而其他人的導師都沒來,自然氣勢輸人一截。不過一向借用課堂時間舉行的活動,為何開放評審以外的老師到場關心?宥於大家年幼無知,當初竟也沒人感到奇怪。
國小畢業前兩個半月,五項才藝中的演講比賽壓軸登場。6号羊背負六年6班的榮譽出賽,同學莫不興高采烈等著看「市長」大人在最後一個項目吃癟的好戲。
大家的期待不無憑據,6号羊是演講項目的霸主,自三年級首度參賽以來全無敗績。與商小六從小苦練書法類似,6号羊是學校精心挑選出來魔鬼特訓、專門對付校際競賽的終極武器。以這樣的身分在校內奪冠只是基本,拿不到第一才是新聞。
賽程公布,詳細辦法令人驚訝──
以往在教室關起門來的比賽,此次改由朝會在大操場對全校師生公開演講。而為了控制比賽時間,本屆打破高年級混合評比的慣例,五年級賽事依舊制辦理,只有六年級生才必須站上升旗臺面對底下超過一千五百名的聽眾。
規定為什麼這樣改?沒有人知道。但對見慣了大場面的6号羊來說,反倒十分有利。加上多年比賽下來,曾經讓羊感到一絲威脅的、唯獨五年3班的王小學妹一人,如今小五小六各比各的,面對同年級那幾張老面孔,6号羊想和大家留下紀念的心情、只怕還超過多餘的好勝心。
比賽當天,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六年級7位選手一登上滿場黑壓壓的舞臺,果然有人腿軟發抖、有人臨場忘稿,至於成大器畢竟歷經一場選戰,臺風較以往穩健不少,可惜聲音表情一貫僵硬,預估最佳成績頂多第三,然而也算他歷來在演講項目難得一次的好表現了。
整場比賽的高潮,不出所料集中在6号羊結束演說、下臺鞠躬的那一刻,當時掌聲如雷,歷久不歇。那是羊離開母校前最後一回上臺演講,所以印象深刻。
賽事終了,來到頒奬時間。該週負責主持朝會的導護老師手中拿著新鮮出爐的評分表準備宣布名次──
「今天的演講比賽,優勝的第一名是……」
後頭的同學早已將手掌按在6号羊的肩膀上揉啊揉的,下一秒就等著把羊用力推出隊伍上臺領獎去了。
「六年4班,成大器!」
全場譁然──
直到今天、「譁然」這個詞在6号羊的腦海自帶聲音,那聲音正來自當年操場上超過上千人議論紛紛的巨大聲浪。
記得當下有同學從後頭用力抱住6号羊,且不止一雙手、抱得很緊很緊,也許實在太緊了,以至於羊忘記呼吸、只覺腦中一片空白……
戲劇化的人生總是反轉再反轉。
只見訓導主任邵老師三步併兩步火速躍上臺前,自一臉失色的主持人手中接過名單及麥克風──
「好!來來,大家稍安勿躁嘛!」邵主任笑容滿面,「先聽我把名次宣布完,好不好?」
「本屆演講比賽第一名是六年4班成大器,」邵主任快馬加鞭不敢停頓,「以及六年6班的6号羊!兩位同學並列第一……」
全場又是一陣騷動,不過聲浪已從失望的質疑、轉化成聊以寬慰的嘆息。
「好!對對,兩名並列第一……」邵主任喃喃複述一次,像給自己壯膽似的。
後頭不覺多出了好幾雙手,大家一同揪著6号羊興奮得搖來晃去。但羊仍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表情,好像在笑、又實在想哭,所謂「哭笑不得」大概就是那副樣子。
全班回到教室,心情像洗了三溫暖。此時,廉老師一個箭步氣沖沖奔上講臺。
「6号羊!見識到了吧?今天的事情正好給你一個經驗,你要牢牢記住了!」
6号羊嚇一大跳,廉老師很少這麼激動,羊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心態驕傲了?是不是過度輕敵了?
不,不是羊想的那回事──
廉老師娓娓向班上同學說明,原來打從比賽一開始、臧老師就公然搬了張椅子坐在臺下評審席的正後方,他假裝拿了份報紙東翻西翻,實際上卻是在三位評審老師的背後開起「直播」,一下批評這名學生口條不好、那名同學咬字不清,待成大器上臺演講,則又大讚他風度翩翩,聲稱若大家選出來的「市長」沒拿獎是丟了學校的臉云云。
幾位評審老師坦承「不堪其擾」,但也不願將來在學校「難做人」,一想到分數尚有另外兩位老師頂著,手頭便不免對成同學「酌情優待」了一些。哪曉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等到三人總分相加起來才驚覺「鑄成大錯」。幸好邵老師一看「狀況不對」,立刻以訓導主任的身分實施「行政救濟」,當下「自行宣布」評分表上排名第二的6号羊與成大器「並列第一」。三位評審老師面對邵主任的「專斷獨裁」非但不以為意,反而人人頓覺心中鬆了一口氣……
是的,廉老師完全沒有想「安慰」6号羊的意思,而是直接了當告訴學生一個殘酷的事實──別懷疑,如果按社會「規矩」來走,你就只是「第二名」而已。
「那……我是不是該去找邵老師,感謝他主持正義呢?」6号羊怔怔提問。
「正義?」廉老師面露哂笑,「不必多此一舉。」
說得也是。五項才藝競賽的主辦單位是訓導處,而今成大器在臧老師的「庇蔭」下橫奪四項冠軍,又豈是一天兩天的事呢?如果不是成同學與6号羊的演講實力太過懸殊、以致招來全校非議,平常對這些爛敗已久的「黑箱醜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稀泥和到天荒地老的邵主任,會像今天這樣「機靈」地跳上臺化解危機嗎?
「總之,當你們遇見不公不義的事情,或是遭到不公平的對待,我希望你們能牢牢記住那份挫折、那份不甘心。然後,有一天你們會長大,手上也會握著決定別人命運的權力,到時候、請你們牢牢記得──」
「永遠不要把不公平的事,加諸在別人身上。」
那一天,廉老師清楚說出他想對學生說的一番話。
那番話、直到今天,6号羊仍深深刻在心頭,未曾片刻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