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業
你丟失了妻子在你生日時送的貴重手錶,要在妻子發現前籌到足夠的錢買回同款手錶,於是在網路找到一份附近的即時送貨工作,從A點取得一個有人事先放置好的紙盒送到B點。當你一抵達B點,一群警察忽然從暗角冒出將你逮捕。原來紙盒內裝著附近一宗兇殺案的屍體的斷手,它牢牢地緊握著沾有你指紋的同款手錶。警察判斷你在殺害死者時手錶被死者奪去,死去後手掌也沒有鬆開,於是你乾脆把手砍下來連同手錶一起帶走,裝進紙盒正要找地方藏起來。
日本近年頻繁出現「暗黑打工」(闇バイト)的案例。
有犯罪組織將其計劃分拆成一個一個簡單的工序後將它們偽裝成普通的工作委託放到網路上,受害人因為工作性質過於單純,對自己參與了犯罪活動毫不知情,送貨正是當中的典型例子。以上故事也屬類似情況,而整個事件能夠想像出一個可能解釋:有人偷走了「你」的手錶,故意在殺害目標時讓他抓緊手錶,再誘導你接下這份「暗黑打工」運送斷手,製造出「假線索」嫁禍於你。在推理小說中,這手法有時會被稱為「操縱」(操り)的詭計。
推理評論家飯城勇三在2017年出版的評論集《本格推理戲作三昧—以偽作和評論描繪出本格推理的十五種魅力》(本格ミステリ戯作三昧—贋作と評論で描く本格ミステリ十五の魅力)中將殺人事件的「操縱」手法區分為以下兩種模式:
1. A令B犯下殺人罪行的操縱。
2. A在犯下殺人罪行之後嫁禍於B的操縱。
第一種手法的情況,案件分為「計劃犯」(A)和「實行犯」(B)兩人,而B是在被A影響下有意或無意殺害了目標,因而背負上所有罪孽;第二種則是「計劃犯」和「實行犯」均為A,他設下假線索並同時操縱B和偵探的行動,使得偵探誤以為B就是兇手。
乍看之下,本文開首的故事屬第二種手法,「你」就是被A嫁禍再被逮捕的B,
但前提是這個「你」是可靠的敘事者。
如果不是的話,便會出現另一種可能解釋:「你」真的是殺人兇手,殺人期間手錶脫落並意外被死者的手用力抓住,於是你把屍體的手砍走,裝進紙盒後在網路上提交一份送貨工作,再親自接下工作,藉此營造出自己只是落入「暗黑打工」陷阱的受害者的形象。如此便變成了第二種手法的變奏版本: A在犯下殺人罪行之後「將自己偽裝成受操縱對象」的操縱。這種懷疑可以一直往後退,在操縱者之上可能還有操縱者,或是操縱者可能是偽裝成受操縱者,抑或反過來。唯有當「你」真的是兇手,並將案發經過完整的呈現給讀者,「無限後退」才會停下來。
評論家巽昌章在「本格推理書信來往2002」(本格ミステリ往復書簡2002,收錄在笠井潔2006年出版的評論集《偵探小說與符號性角色》(探偵小説と記号的人物))和笠井潔的書面對談中提到,1987年「新本格浪潮」以降的推理小說出現一種共通的傾向,那就是「一切都是被操縱的!」(すべては操られていたのだ!),即作中人物的行動全被某個不知名者的巨大意志底下所掌控,乍看之下並無明顯關聯的一連串事件都是整體結構的其中一環。換句話說,「操縱」是當代本格推理小說一種十分普遍的詭計,而這和九十年後提出的「後期昆恩問題」(後期クイーン的問題)不無關係。
評論家諸岡卓真在2010年的論著《現代本格推理研究──圍繞「後期昆恩問題」──》(現代本格ミステリの研究──「後期クイーン的問題」をめぐって──)中指出在九十年代以降,對「後期昆恩問題」有清楚意識的推理小說,往往都存在超人般的兇手操縱一切的情況,特別是會設下假線索不斷誤導偵探的調查方向,法月綸太郎的《為了賴子》和京極夏彥的《絡新婦之理》均是其中一些實例。
「後期昆恩問題」在過去的文章已有提及過。簡單來講,就是當推理小說結尾的「真相」是由偵探基於其推理能力提出時,這個「真相」無法獲得保證,因為無法證明所有線索均為真、偵探對線索的「意義」理解正確,或是未被發現的線索並不存在。這問題並非沒有應對方法,前文〈後期昆恩問題迴避攻略大全〉整理就了六種解決方案,當中第三種「從兇手視角敘述事件」便是將「真相代言人」的角色從偵探變成了犯案者本人。此應對方式是透過將偵探「相對化」和將兇手「絕對化」去確保真相。而「兇手的絕對化」的極端情況,便是超人般的兇手完美地控制從案件發生到調查過程中的一切,即「操縱」的詭計。
加入「操縱」的傾向並非日本推理小說的獨有現象,華文推理作家如陳浩基、林斯諺、既晴、雷鈞、王元,甚至筆者自己,都曾不約而同在作品中加入過「操縱」的情節。或許,除了應對「後期昆恩問題」,更因為「操縱」能夠令故事「一切都變等得有意義」,從而提升作品結構完整性的一石二鳥之計。只是這招雖然有效,卻要相當小心處理,否則很容易弄巧成拙,非推理作品《進擊的巨人》便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