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練武場回去後,雲繡想了很久。
儘管已經得知平樂的事情,但其實她還是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唯一能肯定的是,溫慕雲應當早在成婚之前就與平樂關係不一般,因而那時在湖岸邊,平樂才會對她說出「奪人所好」這幾字。
可既然如此,為何當初溫慕雲還要應下與她的婚約?
她百思不解。
腦海中倏然閃過第一次在王府正廳看見平樂時,她那囂張跋扈的模樣,雲繡心底漸漸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
會不會⋯⋯其實溫慕雲是被平樂逼的呢?
也許他對平樂根本無意,否則又怎會願意與自己成婚?
此念頭一出,立刻就佔據了她所有思緒,宛如溺斃前的救命稻草,她只能去抓取、去相信,再無其他選擇。
摸著手上玉戒,雲繡越發認為溫慕雲是逼不得已,要不然自己身上又無利益可圖,他為何還要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以往兩人之間的相處⋯⋯那些體貼溫柔又怎會是假的?
她不相信。
心中思緒紛亂,不知不覺間,雲繡又來到書房附近,看著那扇熟悉的梨花木雕門,她突然很想推開進去看看。
溫慕雲的東西全都放在書房裡,若是⋯⋯若是他與平樂之間真有私情,那定會有一些贈物往來,就如同上次那玉帶與香囊,說不準還有書信⋯⋯
此刻她已經被心底的猜忌與懷疑折磨得快瘋了,就算能找到溫慕雲與平樂往來的證據,她也不知道能證明什麼,但她就是想去找,想知道真相為何,想知道有關溫慕雲的一切,想知道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究竟喜歡誰?
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書房內,淡淡的甘松香氣縈繞在四周,彷彿昭示著此處是屬於那人所有。
是她不得侵犯的疆域。
雲繡輕嘆一口氣,匆忙回身把門關好,今日是休沐,溫慕雲一早就出了門,眼下這個時辰尚不會回府,她有大把時間可以在書房慢慢搜找。
環視屋內,書房裡依舊如她上回進來時那般,整理得十分乾淨整齊,兩側牆邊的書架上擺滿了大量書冊紙卷,不遠處的書案上則是零散放著幾張寫有字跡的白紙。
她好奇地走到書案邊細看,才發現這些紙張都是練帖,想起先前聽說溫慕雲寫得一手好字,可卻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識,如今真跡就在面前,她當即忍不住一張一張翻看起來。
頭幾張是楷書,筆鋒勁瘦爽利,如椎畫沙,鐵畫銀鉤,剛柔並濟,至於後幾張行書,筆勢一變,猶如遊雲驚龍,落紙雲煙,卻又不失其勁骨,隱約有名家之風。
雲繡亦是習過字的,自是看得出這一手書法有多難得,此時心中驚嘆連連,雖然溫總管說過他字寫得好,可是沒說有這麼好!
手指輕輕撫上紙面字跡,她忽然很想要臨摹溫慕雲的字,不曉得偷偷帶走一張會不會被發現?
掙扎片刻,最後她還是把紙放回桌面上,畢竟好不容易偷跑進來,若是因為偷紙而被發現就太蠢了。
目光掃視了一下,書案上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物品,於是她轉而低頭彎下腰,開始在一旁的屜櫃中翻找。
左側的屜櫃中放著一些藥罐,最下層還有一個上了鎖的小木匣子,外觀雕有繁複紋飾,古樸精美,搖一搖,裡頭傳來撞擊輕響,似乎是某種金屬製品,匣子沒有鑰匙無法打開,她只好又放了回去。
接著打開右側的屜櫃,雲繡探頭一看,裡頭的東西明顯比另一側的要豐富多了,第一層裡有好幾個玉珮香囊,荷包繡帕,樣式各不相同,先前平樂所送的香囊亦在其中。
看來這一層屜櫃中放的是別人的贈禮,只是她看來看去,卻沒有見著她送給溫慕雲的荷包和香囊,不禁心生疑惑,難不成真如溫慕雲所說,生怕弄壞所以另外收藏了?
一邊想著,她一邊開了屜櫃的第二層。
第二層裡頭放著幾個木雕物,全都是尚未雕完的作品,雲繡拿起一個仔細看了看,卻看不出雕的是什麼東西。
放回木雕,她正要打開屜櫃的最下層,然而此時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中還混雜著幾句男人說話的聲音。
雲繡立刻就認出那是溫慕雲的聲音,心中頓時慌了起來,轉頭快速掃視著房內,想要尋找能夠躲藏的地方。
然而書房裡一目了然,實在是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無奈之下,她只好趕緊跑進裡間,躲在了屏風後方。下一刻,門外的人正好開門走進書房,仔細一聽,似乎進來了兩個人。
雲繡緊咬著下唇,心裡暗自苦惱,未曾想溫慕雲今日竟回來得如此早,眼下只希望他千萬別往裡間來,待在外間就好,否則被他抓到自己偷進書房翻找物品,那就糟了!
幸好溫慕雲並沒有走進裡間,而是在書案前坐了下來,不消片刻,另一個人便開始敘述一些報告事項,仔細一聽聲音,原來是游鷹。
「⋯⋯今日就這兩件事,主子。」
書房外間,游鷹三言兩語報告完,隨後就站在一旁,一臉糾結的樣子看著溫慕雲,似乎有話要講。
溫慕雲被他看得有些無語,無奈嘆一口氣,身子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問道:「有什麼話就說,別擺那副樣子給我看。」
游鷹張著嘴欲言又止,猶豫片刻後才開口說:「主子,那個,您要不⋯⋯去哄哄二少夫人吧?」
聞言,溫慕雲瞥了他一眼,疑問道:「她怎了?」
「就⋯⋯夫人今日硬是揪著屬下逼問,想知道平樂公主與您究竟是何關係,屬下雖然沒說出去,但⋯⋯」游鷹皺著眉頭,越說臉越苦。
溫慕雲懶得聽他多說,直接打斷道:「既然沒說出去,為何要去哄她?」
「可是夫人她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想起稍早前雲繡眼中的憂戚,游鷹抓了抓頭,試圖解釋:「而且公主時常和您這般私下往來,也是不太妥⋯⋯」
「你何時變得如此多事?莫不是真把她當成女主子了?」溫慕雲神色間顯露不耐,輕斥道:「切記公主才是你未來的女主子,莫要把你的忠誠錯用在他人身上。」
游鷹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最後仍是強忍下來,應聲道:「⋯⋯是,屬下記住了。」
屏風後方,雲繡呆立著,突如其來的真相讓她腦海中一片空白,溫慕雲的話猶如一記猛拳重擊在她心上,所有美好的遐想在頃刻間破碎,只餘下令人窒息的劇痛,透骨酸心。
原來,她才是那個局外之人。
原來,溫慕雲並不在乎她。
她驀然憶起先前與平樂有關的那幾次事件,如今撥雲見日,才發覺溫慕雲當時的態度已是十分明顯,只是她自己不斷自欺欺人,替他託辭罷了。
淚水潸然落下,雲繡再站不住腳,只能緩緩挨著屏風跪下來,雙手緊摀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任由悲傷在胸中翻湧成海,將她沉淪滅頂。
書案前,溫慕雲才剛訓斥完游鷹,眼神掃過屜櫃時不意瞥見某處異樣,當即瞇起雙眼,伸手將那沒關好的屜櫃拉開,朝裡看了看,拿出一個上鎖的小木匣子,匣子為長形,大約只比他的手掌長一些。
拿在手上翻看了一會兒,他倏然皺眉,將匣子拿近輕輕嗅聞,一邊向游鷹吩咐道:「沒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游鷹領命離去。
匣子上隱約有股淡香,是他很熟悉的味道,而且絕對不會認錯,因為目前為止他只有在雲繡身上聞到過這種獨特的香味。
那個女人,又進來他的書房了?
而且這一次居然還動了不該動的東西⋯⋯
溫慕雲有些惱怒,不承想雲繡竟會一而再的違犯自己,她究竟想做什麼?抑或想找什麼?
或許,應該要給她來點嚴厲的警告。
小心地放回匣子關上屜櫃,正要起身時,他卻彷彿聞到了那股香氣,若有似無,稍縱即逝,於是隨即在周圍巡上一圈,最後跟著那股氣味往裡間走去。
空氣中飄著輕輕淺淺的淡香,越靠近裡間香氣越明顯,至此溫慕雲心中已經隱隱有所預感,果不其然在越過屏風之後,他看見了跪坐在屏風後方,雙手摀嘴滿臉是淚的雲繡。
恍若有根弦在體內逐漸繃緊,他煩悶地閉了閉眼,將臨到嘴邊的責問吞回去,低頭盯著她蒼白的側臉,淡淡問道:「夫人為何會在此?」
聞聲,雲繡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久久不語,那目光裡有著委屈不解,亦有著心灰意冷,溫慕雲當下就知道,剛才自己所說的話全都被她聽見了。
還不及思考如何補救,眼前梨花帶雨的女子已然輕聲問道:「當初為何⋯⋯要答應這門婚事?」
他緊抿著唇,沒有回答。
「你既心有所屬,又何苦欺騙我?」一句話,流一行淚,雲繡悽然看著他,執拗地想要聽一個解釋。
體內的弦再次繃緊,直至斷開。
「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不得不受之。」他側過身瞥開目光,冷淡說道:「我確實對妳無意,至今一切所為,不過是逢場作戲,以維彼此名聲,還望妳諒解。」
雲繡眼神徹底黯淡下來,緩緩低下頭,喃喃道:「本來,只是逢場作戲嗎⋯⋯」
再次摸上手中玉戒,溫慕雲的話如同野獸利爪,一下下地撕扯著她的心,她所以為的美好回憶,原來,只是她自以為。
「那⋯⋯往後你欲待如何?」她垂著目光,懨懨問著,知道溫慕雲心中定有打算,不可能與平樂如此一直不明不白。
溫慕雲瞟了她一眼,心裡愈發煩悶,事到如今再瞞著也沒意思,不如直接講開,便道:「待到成婚滿一年,我會與妳和離,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欠。」
說完,又補上一句:「至今我一直未與妳同房,亦是有此顧慮。」
成婚滿一年⋯⋯眼下已是七月底,也就是說她只剩半年時間,就要離開王府,從此與溫慕雲互不相干。
離開這個她所愛的男人,她如何捨得?
可若不走,她又能如何?
雲繡沈默不語,只覺心頭一片空落,毫無踏實之感,宛如長夢初醒。
溫慕雲見她如此,以為她不捨,於是思索片刻後,又說:「若妳不願和離,妳我⋯⋯亦可繼續做夫妻。」
此話一出,只見雲繡抬頭詫異地看向他,眼中明顯露出一絲期待。
然而接下來,溫慕雲卻是說:「只是正妻的位置必須讓給平樂,妳若要留下,我可以收妳為妾。」
「做妾?」雲繡眼底的期待霎時化為難以置信,同時不解地問:「依照大溫律令,正妻不得降位,你要如何收我為妾?」
「我會讓妳假死出府,之後改名換姓,再將你納回府中。」溫慕雲神色自若地說著計畫,臉上沒有半分情緒波動:「自此妳便得拋棄雲繡這一身分,徹底斷絕與雲府所有關係往來,畢竟雲府必不會答應讓妳做妾。」
雲繡眼神重新變得黯淡,猶豫問道:「如我要留下,只得這個方法,是嗎?」
「是,如此一來,妳既能得償所願,亦能保下雲府臉面。」溫慕雲終於對她露出溫柔目光,緩聲說道:「這是唯一能兩全的辦法。」
雲繡有些晃神地望著那雙深情黑眸,明明該是要悸動的心,此刻卻如臨冰窖,她懷揣著最後一絲冀望,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那你⋯⋯想我留下嗎?」
溫慕雲微微一愣,隨後很快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只要妳願意讓出正妻位置,要走要留,自是隨妳心意,我不會多加干涉。」
聽完,雲繡閉上眼,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人家要的是正妻位置,不是妳雲繡。
「若我不願呢?」她聲音微顫,絕望地做著最後的困獸之鬥。
「妳不願?」溫慕雲皺起眉頭,神色陡然沉了下來,背過身走至窗邊,冷笑道:「不願也無妨,我依舊會照計畫而行,縱使要不擇手段,屆時也必取回正妻之位。」
最後,他側首說道:「不過,妳我好歹夫妻一場,我亦不想如此狠絕,望妳好自為之,莫要令我難為。」
已然止住的淚水再次滑落,雲繡心底那一點僅存的僥倖,終於徹底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