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朋友前幾天說了一樁往事。他小學一年級時,班上小朋友排成一隊,一個一個唱給講台前彈鋼琴的老師聽。快五十歲的朋友露出小學生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唱得很好,好想快點輪到我,唱給老師聽。」終於輪到他,一唱完,老師一個巴掌過來,斥喝他為何亂唱一通。
朋友嚇壞了,他無法理解老師的指責。我問他是否留下陰影?他苦笑說,很奇怪,後來每次一唱歌就想到那記耳光,聲音經常出不來,不是破音、突然失聲,就是高音唱不上去。
朋友繼續往下談藝術創作生涯中的挫折與啟發。我心思卻因為這故事而瞬間飄走,想到自己還不懂事時,跟作者討論作品,既希望作品結構平衡、開場懸疑、轉折要充滿驚奇,結尾更要有回味的空間……我每次回覆意見時,讚美只有一兩句,而修改建議卻條列好幾點。會不會當時有哪一句話就像那個國小老師的一巴掌,重重地造成了誰的創傷,甚至導致往後創作上的失語呢?
從編輯台退下後這一年,我開始嘗試寫作。感覺就像剛剛還在草原上飛,下一秒間正面著地,整張臉摔進泥巴裡。剛開始時,每一句話、每個詞都產出困難。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的檔案還是一大片空白,外人看來,就像在電腦前做假動作一樣。
很多作家都說初稿寫完後放置幾天,接著便能編輯上身,重新修改稿件,如此反覆幾次就能將初稿修到能見人。不過,我剛開始寫作時並不具備這項能力,當編輯時看別人作品的判斷力,完全不適用在自己身上。幸好編輯當久了,有很多作家朋友。我決定寄給編輯之前,先寄給朋友,請她當我的第一位讀者。
作品意外開啟了話題,朋友說文章勾起了她久遠前的職場回憶,熱情地給了我讚美與鼓勵。我倒是沒忘記初衷,出於推理迷懷疑的性格與編輯「所有稿子都有修改空間」的認知,我逼朋友一定要給我修改建議。朋友很節制—畢竟她是深諳創作者脆弱的作者,且沒當過總是得扮黑臉的編輯—只提出一兩處建議。原來我寫得很不錯呀!明明要修改,卻改得心甘情願,嘴角含笑。
剛開始寫作那一兩個月,我就這樣依賴著朋友的善良活了下來,熬過了一開始的赤裸與不安感。現在,任何人拿作品給我看,我都會轉送朋友當時給我的讚美與鼓勵,除非被逼著提供作品建議。
我從自己切身經驗學到,只要持續寫下去,慢慢就會長出書寫肌肉、對主題的判斷力、掌握細節的手感。可能,還會長出一顆心,對於創作者的脆弱有更多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