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性白目,生活中經常脫口說出不經修飾的真心話,眾人上一秒聊天開心,下一秒場面出現裂痕。不過,只要切換為編輯模式,我馬上高度社會化,能將話說得委婉絲滑,務求作者能在無痛中服下建議,回家冷靜後,大多能面對作品或多或少地修改。
我之所以能有這麼大的轉變,來自一次慘痛經驗。那是位文字老練到熟爛,精曉各種典故,著作屢屢得獎的老牌作者。他初次寫小說,信上說自己心胸開放,希望能聽到最直白的批評,要我無需顧慮,毫無保留給予意見。信上最後一句話是「放馬過來吧!我非常期待!」
再三提出這種要求的作者,我第一次遇到,我可不能辜負他的企圖心。見面前,我仔細整理從場景、人物塑造、轉折到收尾的編輯建議,希望能協助想轉型寫小說的他,將作品修到完美。
見面第一句話,他急著問我讀完沒?「讀完了,還讀了三遍呢!」他雙眼放光,彷彿得到知音。我先花了一分鐘稱讚作品,作品當然好看,不然我怎麼能讀三遍呢!接著,我拿出密密麻麻的筆記,開始給建議。
筆記很長,我低著頭邊看邊說,突然意識到作者久久沒回話。我抬頭看到,他像川劇的變臉,原本的笑顏已是怒容,口氣冰冷:「還有什麼高見嗎?」信件往來時的愉悅氣氛與討論前的相見歡,已被我用一枚又一枚的高射砲轟爛,我望向桌上才說了一半的筆記,說「沒有了」。剩下的一半,嗯,直接丟垃圾桶好了。
會議後半段草草結束,我「毫無保留的意見」當然沒有被採納。之後我又花了好幾封信才勉強讓他同意刪除冗長的段落。我從這次的往來學到,有些作者雖然真心希望寫出好作品,可是對於作品建議沒有心理準備,下意識會將編輯建議當成談判桌上的攻防,將別人對於作品的修改意見,當成對他們的人身攻擊。
這次的經驗太深刻,我從此決定,不管我跟作者原本是否是朋友,不管他們說自己多想要寫好,也不論他們外表有多開朗、多親切,一個人只要開始創作,十個有九個會變成一種內建玻璃心的特殊人類品種,外界需要以處理核彈的謹慎態度來面對他們的作品。這項決心在我自己也開始寫文章,交稿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赤裸與無助感後,再次印證。
難道閱讀小說或看朋友作品後,我們只能讚美嗎?我後來學會用三明治法包裝編輯建議,在讚美與肯定之間夾帶一個修改意見。意見不需要多,重要的是人家聽得進去。
這是我以肉身滾地多年後,得到兼具真誠與智慧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