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示錄》的題材極為有趣:電影以「窺看」為主題,帶出「觀看/被觀看」、「看見/沒看見」、「存在/不存在」等旨趣,在概念上相當吸引人。不過,相較於豐富的內涵,整部電影的戲劇呈現在我看來是相對貧乏的。這使得角色為概念服務,失去了電影將概念與戲劇結合的趣味。這篇文章表達我的觀點,並從楊修華導演的映後座談來重新反思這部電影的內涵。
故事從一樁幼童失蹤案開始,主角一家發現自己長期受到對面大樓某位住戶的監視。從陽台放眼望去,對面住戶的居家生活一覽無遺,令人想到希區考克的《後窗》。然而,不同於《後窗》,這部電影沒有把視角聚焦在由後窗所看見的世界,而是讓視角離開建築,在城市間到處轉換。
在巫建和尾隨陌生母女後,隨即收到一片光碟,裡面是跟拍他的影像。這個橋段顯現出觀看者同時也可能是被觀看者。如同<莊子。山木>中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觀看此景象的莊子背後還有莊園的主人。一層又一層的觀看關係,提醒了我們自己時時受到監控的事實。這不同於《後窗》,是從單向的觀看轉向雙向的觀看關係,使得這部電影具有更深的底蘊。
「我們有這麼多科技,卻不知道怎麼好好養小孩。」某個配角的這句話有點題的效果,它讓我們發現這部電影不是只有鏡頭轉來轉去而已,而是有核心的情感關懷:在那麼多的視角裡,我們好像流失了某些真正重要的東西,可能是養小孩,可能是自身的存在。用海德格的話來說,這是「存有的遺忘」:人們在工具性的互動中遺失了本真的存在。於是巫建和問母親:「那時候我們在電話講什麼?」但沒有人記得。就在他們講著沒人記得的事的時候,小孩不見了,真正重要的事物不見了。
在「看見」的母題中,「存有的遺忘」被提升到了另個層次:林幻夢露開直播,渴望被關注,卻沒有真正被聊天室裡的觀眾「看見」。反而是住在對面的李康生,用望遠鏡、用監視器,真正使她有被「看見」的感覺。然而,這種看見真的更貼近本真的存在嗎?隨著故事的進展,這種看見的神祕感逐漸被拆穿,最後歸為平凡。原來那曾讓我們以為是救贖的目光,其實不過是普通的一道光。
最後,孩子找到了,怎麼找到的?警方輕浮地回答:「耐心。到處都是監視器,全部都被看見了。」於是,機械的神取代了靈魂的神,政治的神取代了宗教的神。這種神會更溫暖而富有人性嗎?電影的態度似乎是曖昧的。孩子被找到了,這似乎留下了希望。但看著那些冰冷的監視器,我卻感受到深深的反諷。
儘管電影有著豐富的內涵,這些內涵卻沒有被以戲劇的方式很好地呈現出來。表面上,台詞過於生硬,演員念起來也很咬文嚼字,這應該不只是因為口音。深究其背後原因,我認為是因為角色不夠立體。不只是台詞,角色的內在邏輯也不夠合理與清楚。舉例而言,林幻夢露所扮演的直播主被李康生吸引,但原因完全是基於「看見」這樣的概念,這顯得不自然,彷彿角色沒有自己的生命,而只是在為概念服務。但這樣就失去了電影將概念與戲劇結合的趣味,相當可惜。
在映後座談中,觀眾的提問有不少和導演對「監控」的看法有關。其中,楊修華導演的一個回答讓我印象深刻。他說:「好像有人看著才有投射人性。」意思是監視器,或者說科技,本身是冰冷的,但如果鏡頭後有人在看,好像就有某種人性。我擅自延伸導演的話:我在鏡頭面前展現我的人性,監控者在鏡頭後面接收我的人性,在這個過程中,我的人性獲得了肯定,從而更接近真實的存在。
這是很有趣的,因為在這段論述中,監控者的意圖不是重點。就如同在電影中,李康生的意圖模糊,但林幻夢露被肯定的感覺被呈現得很明顯。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這部電影模糊了監控者的意圖,好像是在袒護監控。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這部電影是在刻劃那種由「渴望被看見」轉為「渴望被監控」的扭曲心理。這種刻劃無關評價,光是將其指認就足以構成藝術。這種面對監控的矛盾態度是極好的電影題材,但在鏡頭切換之間,這種食材的滋味不但沒有被提煉出來,還變得模糊了,真是愈想愈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