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你不要出去啦!」
中午外出覓食的時候,我站在一個攤商前等待我的午餐。一個約莫七十的男人,從店裡向外走去,不顧店內其他經營者的呼喊,直直走入了雨裡。
「誒!怎麼講不聽!?唉!」一名女人跑過去攔住他,「外面在下雨啊!會感冒啦!快進來!」男人被女人拉著手臂,往店內走。
幸好有人及時拉回了他,不然我可能會撐起傘走入雨中,為他撐起這片灰濛濛的天空。
因為,那眼神,我見過的。
迷惘、失焦,帶著點疑惑,感覺自己似乎身在熟悉之處,又不認得任何人。
就和我的外公一樣。
時序回到2016,外公失智進入第三年。從一開始亂發脾氣、沒來由的罵人,半夜經常自己開了門就不知去向,家人們半夜在外面找尋他的蹤跡,回到家中卻發現他已經坐在客廳,手上拿了一盒小廟用來綑綁紙錢的橡皮筋,珍惜的握在手裡,像個孩子一樣捧著他的「寶物」;到後來,隨著大腦逐漸退化,慢慢不只失智,也失能,生活無法自理。
我是孫輩,所以週間我依然上班,而子輩如我媽媽、阿姨們,則輪流排班回去協助外婆照顧外公,即便後來請了看護,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成年人,還是不好照顧,因為他無法像個嬰兒能由一人捧起,穢物量卻又不比一般成年人少,三不五時就得替換尿布和尿墊。
孫輩如我和弟弟,週末的時候會回去幫忙,當時的男友(現在的老公)也會一起回去,要扛起一個緊張的成年人,有時候還是需要力氣比較足夠的男性。
那幾年,外公的眼神失去以往的光輝。
早期,外公是做皮鞋起家的,跟著國民政府來台之後,在工場學習手藝,自己出來創業。經歷過刻苦,外公的性格特別堅毅,同時也是大男人主義,將整個家庭照顧得無微不至,外婆打理家中所有事務、張羅孩子與學徒們的生活起居,其他的事情便由外公一手包辦。
外公很疼愛外婆,看得我們這些子孫輩都心生羨慕。據說,等孩子們都稍微大一點、事業穩定一些之後,外公會特地安排店休,來場不定期的國外旅遊,就為了帶外婆四處走走,感謝她將家裡打理得整齊、孩子們乖巧懂事,外出的行李也都由外公打包,外婆去過的國家,比我還要多很多。
我對外公的印象其實沒有很深刻,因為他總是沈默寡言,早年的社會框架,使男性們的情緒經常不形於表,但我知道他雖然脾氣硬、生性固執,卻對“家”傾全力付出所有。
皮鞋店經營得有聲有色,在地老居民都知道這家店,即便都更之後店面收了,我跟媽媽回外婆家時,還是會遇到老鄰居問起:「妳是皮鞋店的三女兒吧?哇~女兒這麼大了!福氣啊!」
一個事業有成又固執的男人,骨子裡的傲氣卻不敵病魔,光彩逐漸轉成灰階,失去了光。
那眼神,我見過的。
最後,外公只認得外婆一個人。
「阿和!阿和!」外公像個孩子,外婆一刻都不能不在,睡覺時也要陪著,外出一定要牽著手,百般依賴。
2016 那年秋天,某個週末早上,一通病危電話,透過人在醫院的小阿姨,打到我媽媽的手機,在我們抵達醫院前,外公便離開了。
失智症是一種腦部機能退化,然後逐漸擴散至全身機能,有些人的病程會非常久,緩慢成為空白的靈魂載體,我聽過超過十年以上的。外公的病程非常短,前後大概三到五年,前期症狀不容易被察覺,只會覺得脾氣變差或是比較健忘。
我們把這件事,當作外公最後送我們的第一份禮物。因為家中一旦出現生活無法自理的病人,對全家都是一種打擊和不小的負擔—你可能需要經常請假,無論是一般請假或臨時請假、大家必須輪流排班,子女數越少,負擔就越重、誰都很怕照顧不好,因為其他兄弟姐妹因為心疼,難免會責難......還有,到底要不要插管?
阿姨們、媽媽、舅舅,曾為要不要插管分成兩派,沒有人立場是錯的,因為有些人渴望外公能在陪我們久一點,有些人希望外公能不要再痛苦了。
外公走的時候正逢雙十連假前後,我們將這個時間,當作外公送我們的第二份禮物。生性辛勤的外公很重視努力工作這件事,連假離開,大家需要請的假便較少。據我媽媽的說法,以前工作如果有空窗期,在家裡是會被外公罵的,因為會被認為是沒有生產力的米蟲,外公就是這樣的嚴父,所以大腦機能退化、生活逐漸無法自理這件事...對他的所有孩子們來說都是驚愕不已的,需要一些時間來調適。畢竟,從那樣不苟言笑、撐起家裡的一片天,變成無助的嬰孩......一開始,誰有辦法想像呢?
第三份禮物,是外公的庇佑。清明時節雨紛紛,但每當我們上山掃墓時,總能短暫放晴或雨勢變小,偶爾還能在山頭看見彩虹。我們相信這是外公在另個世界不曉得動用了什麼厲害的法術或人脈,讓我們上山、回家都能平平安安。
外過離世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還發生了很多其他事情(改天有機會再寫下來分享)。直到現在,只要我看見那樣的眼神,或聽到雷同的故事,就會想起自己的外公,也更希望自己能幫上點什麼忙,畢竟曾身為失智症患者的親屬,我完全懂那些矛盾與心疼、糾結與無言。
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健康,永遠不受病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