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的經典浪漫愛情喜劇《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曾經描繪了阻街女郎薇薇安一夕攀上高枝的灰姑娘佳話,歌頌著好萊塢讓一切美夢成真的傳奇。而美國獨立電影導演西恩貝克(Sean Baker)拿下 2024 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艾諾拉》(Anora, 2024),則出其不意地演繹出薇薇安朋友口中「Cinder-fucking-rella」的戲言──嘲諷童話般完美的戀愛,不過是無稽之談。
西恩貝克的電影鏡頭,向來對向社會邊陲人物追求美國夢的枉然──尤以處在經濟和道德面灰色地帶的性工作者,為他偏愛的主人公。他曾多次表示自身作品是有政治意味的,並自此不倦地述說在倖存者偏差的幻象背後,唯有另闢蹊徑方能逐利的小人物們,面臨理想近在咫尺、卻終日不得其門而入的故事:《夜晚還年輕》(Tangerine, 2015)耶誕夜裡奔波在好萊塢周圍街頭的跨性別性工作者、《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 2017)鎮日蜷縮於佛羅里達迪士尼樂園外廉價旅館的風塵女子與她的孩子、《火紅大箭男》(Red Rocket, 2021)落魄而亟欲重振雄風的加州成人片明星,以及《艾諾拉》從賭城直登豪門又轉瞬夢碎的脫衣舞孃。
西恩貝克揀選被大量好萊塢主流影像粉飾的亮麗城市裡,身處其中,卻欠缺影像代表性、往往被誤識的人們,他們承載的另類美國現實。他拍片的基本美學,承襲了法國新浪潮的游擊精神、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社會關懷意識,以低成本、小團隊製作,講求真實性而以實景、自然光拍攝,部分選用非職業演員,更經常交由在地人或性工作者本身,指導角色人物的對白俚語、口音或從業眉角,精準再現特定的地域景況與行業文化。
來到《艾諾拉》,全片情節跌宕起伏,但結構分明而多能預料,引人入勝之處在於其喜劇與寫實手筆的交織,及情緒上幽默與悲嘆並進的五味雜陳。前半部以浪漫愛情喜劇的俗套為基調:艾諾拉與伊凡迅速相遇,一段在拉斯維加斯極盡縱情聲色的快速跳接,宛若常見於愛情喜劇中由音樂驅動的催化段落,疾速將情節帶到雙方奔向禮堂的決定,襯以俗爛金曲〈Greatest Day〉憨直、天真的勁兒,表達他們深信這輝煌的一刻,即是人生中「最棒一天」的稚猛氣息,著實令人沉醉。
然而,這般毫無關係衝突、愛情便直奔圓滿結局的走勢,並非如往常自然的架構,亦不可能就此說服觀眾艾諾拉從此幸福快樂,即使上半段末一顆裝腔作勢的高空拉遠鏡頭,似是而非地諧仿浪漫愛情喜劇中陳腔濫調的「完美結局視角」;換言之,前半部的情節有一股不顧小事件是否合理鋪陳,強行從現實逃逸、向美夢大步邁進的態勢,因為其用意在於:電影的核心課題終歸是如艾諾拉一般的小人物,如何百折不撓地捍衛注定破滅的美好幻夢,藉以扣回西恩貝克一貫探討的母題。
此前,在浪漫愛情喜劇格局的夜戲裡一度展示的、在脫衣舞者與客戶間由金錢主導的不對等關係,則銜接起下半場急轉直下、由權勢懸殊帶來的超展開。
電影下半部在幸福假象敗露後,走向脫線喜劇(screwball comedy)加一點驚悚的調性,即使屈辱與不義向艾諾拉迎面襲來,西恩貝克仍選擇以大篇幅的幽默,來導航這趟異樣的冒險旅程,也挑戰受害者化的敘事角度。前來收拾殘局的伊凡教父與兩位手下入侵豪宅與艾諾拉搏鬥的一場戲,長達將近半小時,將角色間神經質的碎嘴、滿嘴粗話、互毆之荒誕程度推到極致,接著艾諾拉與三人組亦敵亦友地搭伙找尋伊凡下落,踏上她奇特的英雄之旅。
即使在此毫無勝算的局面下,艾諾拉仍全力以赴地以肉身回擊、驚聲尖叫、撂下狠話,用盡每一分不堪的縛雞之力與權貴抗衡,讓觀眾在這充滿性別、階級意識與顛覆意味的權力互動關係中,格外與之共情。而當艾諾拉簽下婚姻撤銷協議後,伊凡父親對其辱罵伊凡之母言論的陣陣忍俊不禁,更好似代言著導演乃至觀眾,對艾諾拉驕傲與骨氣的肯認,是神來之筆。更為這場行將落幕的鬧劇,加碼揭穿了這座豪門口口聲聲維護的傳統家庭價值,是如何地道貌岸然。
西恩貝克作品中從不缺席的幽默感,若更深入去細究其運作的邏輯機制,私以為是其積極挪用傳統通俗劇(melodrama)的奇觀特質與酷異潛力,賦能手無寸鐵的小人物,離開悲情的樣板圖像。不同於過往通俗劇著重以誇飾的情節、氾濫的情感呈現角色的苦痛與困境,西恩貝克的作品轉譯通俗劇混亂、極端及大鳴大放的特性,體現為小人物言行的狂放不羈、衣著之粗鄙不拘,以及每回標誌著混亂巔峰、總是妙語連發的眾人群戲,甚至場景都透過攝影大筆增添豔麗色度,藉以召喚出角色的能動性,以製造異常、騷亂來對既有權力結構進行「撥亂反正」,綻放出屬於小地方、小人物的絢麗。
恰如《夜晚還年輕》、《火紅大箭男》中如麥當勞招牌般醒目的甜甜圈店和成堆的七彩精緻澱粉、《歡迎光臨奇幻城堡》中漆上迷幻粉紫色的廉價旅館、《火紅大箭男》在夜裡魔幻閃爍的德州煉油廠,《艾諾拉》中的布萊頓海灘也被覆上膠卷質感的超現實氛圍。西恩貝克透過小人物的視角看待他們所處的環境,而非以居高臨下的憐憫姿態將他人的生活拍得壓抑而無望。而人物們也常是大全景中的漫遊者,穿梭於繁華城市背後那些尋常卻鮮為人知的巷陌、奇形怪狀的商店建築,藉由他們的步伐,讓沒落的城鎮、邊緣的社群、離散的少數族裔進入觀眾的視野,翻轉在主流影像中被高度模板化的知名城市形象,及其背後的美國夢思維窠臼。
而儘管一再踉蹌、徒勞,西恩貝克的結尾戲總為小人物們撐起一道溫暖與希望,讓跨性別好姐妹用一頂承載著陰性象徵的假髮重修舊好;或在虛實交錯間延續他們對未來的美好想像,讓女孩們奮力跑向夢寐以求的迪士尼樂園,讓一心渴望重獲名利的成人片演員繼續垂涎年輕女孩的性感前景。
西恩貝克在《艾諾拉》的專訪中曾說:「我想在此混合不同的電影類型──我希望這部片從浪漫喜劇轉變為驚悚片,最後再變成一部俄羅斯藝術電影。我希望電影的結尾能像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一樣。」終場戲恰是如此靜謐,卻蘊藏了繁複又深邃的情感角力、對人道精神的追尋,於收場之際再度向前拓寬了一部電影所能融匯的風格種類之邊界。
艾諾拉慣性地透過性愛回應男人為自身捎來的利益,伊戈卻親吻了她。此刻的她終於不設防地潰堤,也終能開始相信「艾諾拉」名字的真義、擁抱純然無私的人情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