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灰鸚鵡也會模仿彼此的哨音。這一點倒不奇怪:許多種類的鳴禽都會聆聽周圍公鳥的叫聲學習鳴叫,牠們從中模仿一些曲調,只是會稍加修改。然而,大多數鳥類一旦學會一首歌,就會終生固定下來,通常不會每次都模仿不同鳥的不同鳴唱。這樣看來,鸚鵡的模仿能力算是很不尋常了。其他鳥類若出現模仿鳴叫的行為,那通常會是帶有攻擊性的訊號。某隻鳥會因為另一隻鳥模仿牠的叫聲而轉身猛烈攻擊對方,這種現象並不罕見。因此在表面上,爭奪主導地位的這場遊戲中,鸚鵡互相模仿並無奇怪之處。但非洲灰鸚鵡還會更進一步。當一隻鸚鵡(比方說「呃哦」)忙著吹哨音時,另一隻鸚鵡可能會開始模仿,但牠做的不只是複製哨音,還會加以修飾。那就像在說:「好,就算你會發出這種美妙的聲音,但聽聽看我這招!」模仿(單純複製另一種動物的行為)與修改、修飾和改良鳴叫聲之間有很大的區別。澳洲琴鳥是一種看起來相當不起眼的鳥,公鳥長了一條荒唐滑稽的長尾巴,而且牠們還有更荒唐可笑的歌唱能力——會模仿身邊所聽到的各種聲音,並加以結合、創作出不可思議的歌曲;這種鳥不僅會學動物的聲音,甚至連電鋸、汽車警報器和相機快門聲都不放過。沒有人不對那原音重現的技巧感到折服;不過,將許多不同聲音組合成一首新的「混音」作品還算相對簡單的任務。做到這件事,與改變叫聲中的元素、轉變實際曲調還是很不一樣,後者似乎需要某種更為複雜的心智運作。
所以說,請想像一下這種情況:一隻鸚鵡停在樹枝上,一遍又一遍發出「呃-哦」、「呃-哦」的哨音。這時另一隻鳥轉向牠,發出「噢——呃-哦」的聲音。如果換成我們遇到這種情況,自己在心情上會有何反應?可能會感到羞辱——被別人比下去了。這可能正是這種互動要發揮的作用——透過發聲比拚,超越對手來建立自己的主導地位,有點像是鳥類的歌唱擂台。在這種情況下,由於目前還沒有人詳細研究過這些鳥類之間的優勢交互作用,我推測這算是合理的假說,與我們對灰鸚鵡行為的了解是一致的。
還有一則軼事或許能幫助我們了解鸚鵡之所以發出這類複雜聲音的用途。待在實驗室鳥舍的時候,一隻名叫「狼哨」的鸚鵡奮力地一遍又一遍發出牠的叫聲。這時候,沒有一隻鸚鵡試圖模仿或加以修飾,倒是有兩隻在鳥舍另一端的鸚鵡看似對我和我同事特別感興趣。牠們跳上籠子的欄杆,歪著頭,把嘴從籠子的縫隙裡探出來,想要多了解我們一點。接著我們就聽到牠們發出很輕的聲音——兩隻鳥正低聲模仿那隻叫狼哨的鸚鵡。難道是牠們特別謹慎,不想讓狼哨聽到,免得牠以為這是要挑釁牠這隻可能更強大的鳥?又或者,這些鸚鵡「模仿」的本能衝動很強烈,就是忍不住要模仿一下,即使只是模仿給自己聽也好?
突然間,我們對鸚鵡複雜的聲音溝通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這些動物是在利用牠們的模仿、修飾能力來行使明確的社會功能。如果你的社會地位取決於模仿的功力,以及有創意地加以修飾的能力,那麼這些鳥兒通往日益複雜溝通方式的演化之路,就不再像以前那樣神祕難解了。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驅動力——一股演化的力量,它偏好更為精湛複雜的溝通方式,而且這會為個體帶來明顯的益處。在任何演化理論中,最基本的要求:新的性狀必須有利於個體生存、繁衍後代並撫養後代使之順利存活——只有這樣,性狀才能持續存在、代代相傳。既然我們想破解語言如何逐步演化的謎團,這些灰鸚鵡可能正是提供另一塊拼圖到適當位置的物種。
透過互動學習:建立理解
發出聲音的鸚鵡之間的互動也有助於回答另一個神祕的問題:為什麼亞歷克斯如此獨特?為什麼不能教黑猩猩、海豚和狗做出同樣的事情?在這裡,答案既涉及演化論,也關乎方法論。幾十年來(實際上,可能是幾千年來),人類一直都使用制約反應這套技術來訓練動物聽從命令。現代馴獸師有一套更為複雜的系統,但基本上也是在動物意外做到所要求的動作時給予獎勵;例如躍過跳圈,或伸出爪子剪指甲。長期下來,動物會將特定的行為與獎勵相互連結,於是就會按照要求去做。這是非常直截了當的操作(儘管很難在自家狗兒身上產生這樣的訓練效果;牠不愛剪指甲就是不愛剪指甲),甚至還能應用在昆蟲這麼簡單的動物身上。於是,有人便嘗試用同樣的方法來訓練動物說話。先給大猩猩看一根香蕉,如果牠們比出「香蕉」的手語,接下來就會獲得獎勵。
對亞歷克斯的訓練則完全不同。艾琳想到,在野外並沒有「訓練師」來教導鸚鵡。牠們僅僅透過觀察,就以十分自發性的方式,在未經指導的情況下互相學習。因此,她採用了心理學家戴馬.托特(Dietmar Todt)於一九七○年代開發出的所謂「榜樣/對手」(model-rival,簡稱M/R)技術。儘管聽來煞有介事,但其實任何家中有小孩的人對此都不陌生。小艾莉不想吃花椰菜。我就拿一些花椰菜給事先串通好的同夥——艾莉的姊姊瑪雅。「瑪雅,你想吃花椰菜嗎?」要說「請」。瑪雅說:「爸爸,請給我一些花椰菜好嗎?」這時艾莉在一旁細細觀察。與此同時,她也在爭奪我的注意力,而她知道要怎樣才能吸引到關注。很快她就會說出:「花椰菜!」但我剛剛明確表示了,要以姊姊為榜樣,只有正確說出:「請給我一些花椰菜好嗎?」的時候,才能得到花椰菜。請注意,這個方法與傳統的制約反應是不一樣的。如果你是用零食來教狗兒坐下,在牠坐下時給出零食,那麼在「坐下」和「得到零食」之間,就必須存在非常強的相關性(至少一開始要如此)。如果不是每次坐下都會得到獎勵,那麼訓練就可能失敗。正是因為建立起這種可靠的連結,制約反應才能成功套用在各式各樣認知能力不一的許多物種身上。
對動物來說,「榜樣/對手」這套方法更難理解,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刺激和獎勵之間沒有明確的關聯。動物必須理解榜樣和對手之間的交互作用。但當然,社會性動物確實有足以理解社會互動的傾向。「榜樣/對手」這套訓練方法的驚人之處在於,它可以非常自然地轉譯我們對動物於野生環境中行為的期待。前面提過有兩隻鸚鵡會共享一顆葡萄。試想有兩隻這樣的鳥兒(也許是一對伴侶)站在樹枝上,其中一隻正在享用一顆葡萄,另一隻用鳥喙輕啄著牠的嘴,想要分食一點,而牠也樂意分享了。現在再設想,有第三隻鳥觀察了這個分食過程——若光是透過觀察,牠就能學到乞討食物所需發出的訊號,那牠便有明顯的演化優勢。當然,一開始動物只是在學習其中的關聯性,但隨著刺激變得更多樣化,繼續獲得獎勵的唯一方法,就是得擴大對於發生中的社交互動的理解。這表示要擴大你對「花椰菜」或「藍色」等概念的理解——如果你的大腦具備這樣的認知功能——並理解顏色或形狀等抽象概念。
這種「榜樣/對手」訓練法在灰鸚鵡身上非常有效,有可能是因為與牠們在野外的學習方式非常吻合。然而,這個方法很少拿來訓練其他動物。即使以鸚鵡的例子而言,訓練執行起來也非常耗時。一隻個體可能就要花上數月或數年的時間,才有辦法理解任務內容——不過鑑於這些鳥類在野外的壽命可長達數十年,而且會有長達數年的幼年時期,這麼長的學習時間其實不奇怪。即使長成成鳥後,鸚鵡也需要多年時間來學習如何當父母,之後才能好好撫養雛鳥。只是在實驗室裡,把數年時間耗在一隻鳥身上,會讓研究推進得相當緩慢。最重要的是,坐在桌子一側讓對面的灰色小鳥耐心觀察是一回事,但若換成海豚或黑猩猩,要讓這些動物處在不自然又不自在的狀態下,牠們能否長時間保持專注,又是另一回事了。因此,就算其他許多物種可能也有真正的指涉理解能力,我們卻尚未找到方法加以檢驗。
野外的群居鸚鵡:忙碌而混亂的社群
我一直在強調,在語言的演化中,社交和溝通技巧都很重要。複雜的溝通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動物的社會互動很複雜。我們觀察到鸚鵡具備複雜的溝通能力,這可能反映出牠們是生活在複雜的社會環境中。再者,能夠以「榜樣/對手」訓練法(基本上正是一種社會性的學習方式)成功訓練這些鳥兒,其中便透露出線索:這種互動可能與牠們在野外的自然行為有些相似之處。但鸚鵡在自然環境中會社交到什麼程度?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社交技能——例如靠觀察其他成員的互動來學習?野生鸚鵡(若真的有社交技能的話)實際上怎麼運用這些技能?牠們真的「像我們一樣」,具有複雜的個體間的關係、複雜目標和複雜意圖,是披著羽毛的人類嗎?幾乎可以肯定:不是。生活在野外的動物所面臨的需求可能與我們的原始人類祖先大不相同。在許多不同物種身上都可明顯看出過著社會性生活有許多常見的好處,但每個物種都有自己的特殊需求和自己專門的解方。
群體生活讓動物得以在艱困的環境中生存,而且換成單獨的個體就活不了。有很多種鸚鵡確實會形成大群體——可能是幾十隻,甚至於數百隻鸚鵡都有;這些鸚鵡棲息在一起,也一同攝食。但鸚鵡群與我們按人類經驗所理解的社會不同,甚至也不像黑猩猩群或狼群。在鸚鵡群中,個體間的互動更加微弱、偶然。鸚鵡關係的基本單位是兩隻一對的配偶——雄鳥和雌鳥為了撫養雛鳥而形成夥伴關係(這是一般的狀況,但並非一定如此——鳥類中同性結盟的例子也很多,恰恰證明牠們呼朋引伴的社交需求有多強大)。除了這種密切的關係外,鳥群中的其他鳥兒似乎多被視為「他者」。事實上,鸚鵡可能有自己的好惡,有一些是牠比較喜歡的個體,也有某些是牠較不喜歡的;不過沒有一個比得上自己的伴侶,鸚鵡還是會將最多的關注保留給另一半。成對的鸚鵡在一起的時間占據了牠們大部分的社交時間。牠們會互相整理羽毛、照顧幼鳥,或者就只是待在一起。不過,這個現象也引出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如果鳥類基本上是成對生活,而且大多時候只與伴侶互動,那為何還要生活在一個複雜的社會中?我一再強調,鸚鵡認知的複雜性很大程度源自於其社會群體的複雜性,但如果大部分時間都只與伴侶待在一起,那這個社會群體又能有多複雜?
——摘自臉譜出版《聽,動物在「說話」》從狼的「方言」、取「名字」的海豚,到鸚鵡的語意理解……由演化適應到動物行為學,傾聽「話中有話」的動物,揭開物種溝通的奧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