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星期一,第三十八天。 完整休息兩天,覺得不夠,硬是多賴一天。 今天覺得身體狀態好多了,可心情…,卻是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 三月二號從台灣出發,已經兩個月了還沒到目的地。 大半箱的食物至今只剩下幾小包台灣味薯片、一杯泡麵,和一些童年記憶中的零嘴。我把他們藏好,不許自己再動任何一包。我將吃掉的巧克力錫箔紙留下,摺成一朵金色的玫瑰放在最上頭,提醒自己,這些是我帶給L、他僅剩的生日禮物,即使我今日仍送不到他手上。 其實他是個不在乎生日的人,可是在這個艱困的環境下,更顯得生日這天特別傷感。 在一起的十多年來,不能稱作一帆風順。好幾次似乎是我單方面緊抓不放,但要不是他也願意守在燈火闌珊下,依我這種駟馬難追的個性,早就各奔天涯去了。 可往後的日子,無論上山下海,我是絕對都會跟在他後頭。我說過的,一定算話。 剛開始的頭幾年,確實是我一股傻勁。那時他會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測試、考驗,要是能把人逼走,他就可以繼續合理地躲在自己築起的高牆後面,反正這世界上沒有人會在門外等他。 他那樣的性格我懂,我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我守在門外等,一次又一次地等。每當他透過一絲門縫看見我還在,他就更相信我不會走。後來,他真的讓我進到他的世界,還將大門的鑰匙交付於我。 他的世界,其實最嚇人的就那一道牆,穿越之後才發現另一面地廣人稀。人有,就是來來去去,他即使想要誰住下也從不表明,因為不期待就不會失望,他就是這麼長大的,以致於,也不曾有誰真正為他停留。 可我到底還是得偶爾回自己的世界。 我喜歡和他相處,並不表示我必須以他主。在不同圈子時,我或許和他熟悉的那個樣子不盡相同,語調、舉止、眼神甚至氣質都可能有點不一樣,或許這讓他感到些許不安…。 他曾說,他沒辦法變成我希望的樣子。我那時還不懂,覺得再試試看嘛;後來我懂了,他也一直都在讓我做自己呀。 「沒有誰該變成誰希望的樣子。」 記得移居泰國前,是我們有史以來吵得最兇的一次。 當時他工作十分忙亂,澳洲的事正在收尾、泰國的事正在起頭、台灣的事正在拓展;他每天早出晚歸、忙得焦頭爛額,別說一起吃晚飯了,一天中連話都沒辦法好好說上幾句。 我試著替他分攤些壓力,故作輕鬆地問他忙些什麼?他一句"說了你也不懂。"瞬間拒我於千里之外。 那時我也在工作,我有我的專業,可他一席話,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無用武之地的傻瓜,難道我就不委屈嗎? 吵到最後我哭著說,「不然我不跟你去泰國了吧,省得你還要分心照顧我。」我幾乎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過了好半晌他才說,"我沒有說不帶你去…,只是我很怕,我們繼續這樣下去,到最後完全無話可說怎麼辦?" "要是我…,開始用工作逃避回家吃飯、開始假裝喜歡加班怎麼辦…?"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那…我就…每天幫你帶便當啊…。」像我們一開始認識的時候那樣、像我們一起在澳洲生活時那樣。 他默默地流下眼淚,又沉寂了好一會。 "你知道嗎…你是世界上最笨最笨的人…。我明明像隻刺蝟,每次都把你刺得全身傷,我的家人都可以不要我了,只有你,你怎麼都不走呢?" 「我很痛啊,可是我比較能忍,我看見你也在流血,我就想先幫你擦藥…」 兩人坐在床沿對角哭了好一陣,待稍微冷靜下來,我緩緩移動過去抱住他,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比我先死。因為我不在了的話…就再也沒有人…會跟著你了。」
後來我們去了泰國一年多,我的身體出現一點狀況,因為生病的關係連帶影響情緒,我變得非常暴躁易怒、隨時處在爆炸邊緣。 他為了避免製造更多壓力給我,有意無意地避開和我接觸。可感覺到他在躲我這點讓我更加憤怒!最後換我變成那個逼他離開的角色。 既然我不能回台灣讓家人擔心,我也不想待在他身邊讓他操心,那我走好了、我一個人搬出去,自生自滅算了。 但他沒有隨著我起舞。 我哭啊鬧得、歇斯底里了一陣,他都只是站得遠遠。等我無力到跪坐在地,他過來抱著我,"你生病的事,我沒有辦法幫你…"聽到這句我心都涼了,我還期待他是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不管多久…。所以你不要急,不用急著好起來沒關係…。"他一字一句緩緩地說、清清楚楚、踏踏實實地說。 他沒說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關卡,別人就算能給幫助也一定有限,最後都得靠自己的力量跨過,才能真正向前…。那天之後,我的確慢慢恢復健康,和他之間的緊張也漸漸消弭。 在應允前往中國工作之前,他曾試探性地問我。 疫情衝擊之下,泰國的產業與經濟發展停滯不前,我看見他的光采也一點一滴褪色消亡,所以我支持他、鼓勵他,即使心裡不捨我都要推他一把,我知道他想去闖。 不同的是,這次我不會再讓自己活得像在小島上那般行屍走肉,我一定要做到讓他無後顧之憂。 越接近出行的時間,某一晚,我們照常在睡前聊上幾句。這一趟分離不若以往,何年何月再見都沒個準,說不忐忑是不可能。 「如果…如果…,你遇到了比我更適合的人,你誠實告訴我,我會讓你走。」對於自己能平靜地說完,我也著實感到詫異。 "我覺得不可能。就算真的一時心動,但最終我還是不可能會丟下你。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取代的…。" 「從以前到現在…幾乎都是你在養我,連我身上最貴的手機,也是你買的。唉,我窮到…,只剩下你了。」我還能故作輕鬆。 "你還記得…我們從小島分開的時候嗎?我帶走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隨身的大背包。後來,你自己開車到內陸來找我,看到你下車的瞬間,我才發現,自己差點忘記帶走最重要的行李…。"這次反而是他先啜泣起來。 以為單方面在心中將他視為人生中最重要財產,透過玩笑掩飾才能聽起來不那麼村婦的真心話,會猶如往常地被他一笑而過;殊不知,竟釣出他深埋心中多年的肺腑之言。向來自忖孑然一身如他,早就認定我是他未來去哪都不能落下的唯一行李…。 躺在他身旁的我,聽見這時隔多年的真情流露,心裡仍被震動得久久不能平復。 那一番久違的徹夜長談,化開了我心中多年以來,無解的、未解的結,心頭上彷彿擲了一只重重的鐵錨,牢牢定住了。 因此分別這一年多,我再無疑念與二心。我的座標自此定位在他身上,跟著他的步伐,踏遍地球的中心、世界的盡頭。 某幾次工作場合中的無可奈何和迫不得已,他都會第一時間向我坦承。其實都沒什麼,笑笑就過了,我總是相信他自有分寸,這次也不例外。 我和他約好,若真有讓我傷心欲絕的那天,比起親口告訴我,送我花吧,送我美麗的鮮花我就知道了,細節什麼的也就不再重要。因為他是從來都不會送人花的。 他說好,不送,但他以後要在屋前屋後,為我種很多很多的花。他細數著我最愛的那幾種…。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