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長廊上,我東張西望,觀察各處。眼前是緊閉的雙開門扉,右手邊的門開著。我偷瞄一眼,發現這是正式的用餐室,雖然沒有開燈,兩組對著露台的落地窗採光良好。門與門之間裝設一套花俏的壁爐,大到我可以把車停進去。長桌至少能容納二十人同席,桌子兩端上方各掛了一座吊燈。
「荷普莊園有三十六個房間。」貝克太太在走廊盡頭緊閉的門前對我說。「你只要記得三間就好:荷普小姐的臥室、你自己的臥室,還有這裡。」
我跟著貝克太太右轉,踏進簡直可以開餐廳的大型廚房。牆邊排著好幾座烤箱跟煤氣爐,還有一個磚砌的壁爐,爐裡火花彈跳。釘在牆上的架子擺滿陶瓷罐子,還有數十個銅鍋掛在從天花板垂落的鐵鉤上。廚房中央是龐大的木頭工作檯,幾乎橫跨整個房間。
數十年前,廚師和侍者宛如軍隊般在鋪著黑白磁磚的地板上忙得團團轉,將一盤盤菜餚端進相連的用餐室。現在只剩一個人在這裡孤軍奮戰────這名七十來歲的老翁胸膛厚實,肚子更有份量,他穿著格紋長褲加上白色廚師服,頭髮幾乎剃光,鼻樑微微彎曲,臉上掛著燦爛笑容。
「阿奇巴德,這位是荷普小姐的新任照服員。」貝克太太說。「琪特,這位是阿奇巴德。」
他的視線離開工作檯上的麵包麵團,抬起頭。「琪特,歡迎。叫我阿奇就可以了。」
「荷普小姐的餐點都由阿奇巴德準備,所以這方面不需要你費心。」貝克太太向我說明。「他也替宅邸裡的僕役供餐。當然了,你想自己煮食是你的自由,但我不建議這麼做。阿奇巴德是全緬因海岸最優秀的廚師。」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起了多大的改變。今天早上,我在十歲開始使用的床舖上醒來;今晚,我將在配有專業廚師的大宅入睡。還有女僕。還有鳥瞰海景的露台。
貝克太太繼續走動,似乎是在無聲地催促我回到現實,帶我到塞在廚房角落的樓梯。這道工作樓梯與主樓梯形成對比,狹窄又陰暗,顯然是給僕役走的。現在我也是僕役中的一員了。這點我要牢牢記住。
「三樓有阿奇巴德跟潔西卡各自的房間。」貝克太太踏上樓梯,嗓音在狹窄的樓梯間迴盪。「你的臥室在二樓,荷普小姐的房間隔壁。」
「她住樓上?」我感到訝異。「既然她不良於行,不是該待在一樓,比較方便活動嗎?」
「沒關係,荷普小姐不介意。」
「屋裡有電梯?」
「當然沒有。」
「那我要怎麼帶她出門?」
貝克太太在樓梯中央突然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只能退到下一格梯階,使得貝克太太又高了我一截。「荷普小姐不外出。」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貝克太太繼續迅速地爬上有些搖晃的樓梯。「荷普小姐已經幾十年沒離開過這棟屋子了。」
「如果有就醫需求呢?」
「醫生會來看她。」貝克太太說。
「可是如果需要去醫院的話呢?」
「從未有過這種狀況。」
「但如果────」
發生了緊急事故。我想這麼說,卻說不出口,因為貝克太太再次停步,這回她已經抵達樓梯口。
「荷普小姐在這棟屋子裡出生,也將死在這裡。在那之前,她永遠都得待在屋內。這是她本人的心願,而我的工作是實行她的願望。假如你有意見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有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我垂眼,才剛就職不到五分鐘,我意識到自己離解僱是如此的近。我的回應決定了自己會不會被迫回到老家房間,面對父親的沉默。
「是的。抱歉冒犯了荷普小姐的意向。」
「很好。」貝克太太勾起紅唇,她的笑容短暫又銳利,宛如劃過皮膚的剃刀。「我們繼續吧。」
樓梯接上另一道長廊,跟一樓一樣貫穿整座宅邸,主樓梯位於中央。二樓走廊略顯狹窄陰暗,宛如隧道一般。地上鋪著紅地毯,牆上貼著孔雀藍緞面壁紙。十二道門排在兩側,全都關得緊緊的。
走在長廊上,我感到有些怪異。不是暈眩。沒有那麼強烈。
不穩。
這是我心中的異樣感。
彷彿剛喝了幾杯烈酒似的。
我扶著牆面支撐身體,掌心滑過藍色壁紙。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以如此封閉的空間來說,壁紙顏色太深,印刷太花俏。華麗的花瓣綻放,相互交纏,宛如生命力太過旺盛的毒草花園,即將接掌這棟屋子。想到這,我連忙縮手,身體微微傾向另一邊。
「你感覺到的是屋子本身的性質。」貝克太太沒有回頭。「這棟建築物微微往海洋那側傾斜。在一樓幾乎感覺不出。二樓以上才比較明顯。」
「為什麼會這樣?」
「這座山崖,親愛的。屋子蓋在崖頂上,時間久了山崖當然會風化。」
貝克太太沒有說出口,但我從傾斜的地板看得出荷普莊園也隨著山崖一起風化。總有一天────或許近在眼前,或許還要等上一百年────山崖和宅邸將會崩落,墜入海中。
「你不擔心嗎?」
「喔,我們都很習慣了。過一陣子就好。就像是習慣搖晃的甲板一樣。」
我不知道。我搭船的經驗只有六年級戶外教學的賞鯨之旅。實在是無法想像自己能習慣那樣的顛簸。貝克太太停在左側一間緊閉的門前,我靠上牆面,鬆了一口氣。
「這是你的房間。」她轉動門把,沒有用力門就自己開了一縫,相信拜傾斜宅邸所賜。「等你換好衣服,我就帶你去見荷普小姐。」
「換衣服?」我站直。「我要換穿什麼?」
「當然是你的制服。」
貝克太太讓到一旁,我湊上去往屋裡看。房間不大,但非常整潔。奶油黃色壁紙,一座五斗櫃、一張閱讀椅、擺滿書本的大書櫃。甚至還看得到海景。換在不同的情境之下我肯定會無比雀躍。然而我太關注床舖上那套白色護士服,摺得像高級餐廳桌上的紙巾一樣整齊。
「不夠合身的話我可以找裁縫來改。」貝克太太說。
在我眼中,那套制服感覺就像定時炸彈。「你是認真要我穿這個?」
「不,親愛的。我要求你穿這套服裝。」
「可是我不是護士啊。」
「你在這裡就是。」
早該知道會有這一刻。我明明看過潔西卡那套荒謬的女僕裝和阿奇的廚師服。
「我知道你覺得這樣很蠢。」貝克太太說。「在你之前的護士也這麼想。瑪莉也是。但在這裡要照老規矩來,包括嚴格的服裝規定。荷普小姐也習慣這樣,如果現在改了只會害她腦袋混亂,心情不佳。」
最後這句話讓我敗下陣來。我才不管什麼老規矩────又沒有人在乎,幹嘛要照著做呢?────可是我無法反對穩定患者情緒的措施,只能吞下一切,穿上制服。
貝克太太在走廊等候。門一關,我連忙剝掉大衣、裙子、襯衫。制服不太合身,臀圍太鬆,胸圍剛好,肩膀又太緊,介於緊繃與鬆垮之間。把護士帽別上頭頂後,我覺得自己荒謬至極。
我到套房裡的浴室檢查自己的模樣。
其實還……可以。
這套制服不但正式,過緊的肩線讓我站得更挺一些,被迫矯正駝背的習慣,比起照服員,我更像是合格護士。我感到睽違數月的幹練感,行動步調煥然一新。
貝克太太顯然也認同我的想法。我走出臥室,她戴上眼鏡,說:「嗯,這樣好多了。」
她再次邁開腳步,走到下一扇門邊。
蕾諾拉.荷普的房間。
看貝克太太打開房門,我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需要一點心理建設。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蕾諾拉.荷普又不會站在房裡,一手拿刀,另一手拿繩圈。然而當貝克太太比手勢要我進房時,我腦中只浮現這樣的想像。
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我走進房間。
我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壁紙。粉紅色條紋。與樓下肖像畫的背景一致。白色臥榻也在,即使布料隨著歲月流逝而黯淡,依然看得出就是蕾諾拉坐過的那張。臥榻後方牆上掛著肖像畫中只露出一角的鍍金邊框鏡子。我盯著整面鏡子────以及自己穿著制服的鏡影────覺得自己有點像穿過鏡子的愛麗絲。不過我並不是踏進仙境,而是來到蕾諾拉.荷普的肖像畫之中,同時從畫外看見自己的身影。
下一個吸引我目光的是面向大西洋的大片窗戶。窗外風景比日光室還要壯觀。從這裡看得到海────湧動的廣大海面宛如哈哈鏡似地映射天空。上下都是藍色畫布,一面散布零星雲朵,另一面塗上白色浪花。二樓的優勢位置讓我更深刻體會到這幢大宅離山崖邊緣有多近。幾乎是緊貼在上,露台欄杆外沒有半點土地,垂直往下通往海面。
因為屋子的些許傾斜,這片風景看起來更讓人暈眩。就算站在房間中央,我總覺得額頭正貼著窗戶往下看。不穩的感知再次襲來,我瞬間無比懼怕自己即將滾落海中。
這時我總算看到停在房間角落的輪椅,面向窗戶。輪椅款式古老,以柳條和木材製成,前方兩個大輪子加上後側的一個小輪子,結構類似三輪車。這款輪椅已經好幾十年沒人用了。
輪椅上坐著一名女性,沉默而僵硬,腦袋往前低垂,彷彿正在打瞌睡。
蕾諾拉.荷普。
暈眩瞬間消退。蕾諾拉的存在讓我震撼到忘記傾斜的地板。或是窗外的景色。甚至是背後的貝克太太。我的視線焦點只剩蕾諾拉,坐在過時的輪椅上,明亮的陽光將她包圍,使得她看起來無比蒼白,接近透明。
惡名昭彰的蕾諾拉.荷普,現在只剩一縷幽魂。
她的一切似乎都褪色了。灰色睡袍已經穿到綻線,跟她腳上的拖鞋一樣。鬆垮垮的灰色襪子拉到膝下。睡袍下的睡衣可能原本是白的,經過太多次的清洗,布料變得跟她的皮膚一樣泛灰。灰色擴散到她的頭髮,長長的直髮披垂在她肩頭。
直到蕾諾拉抬起頭,我才看到唯一的色彩。
她的雙眼。
鮮明的綠色,幾乎與樓下肖像畫中沒有差別。畫中人物的眼眸令人著迷,在現實中卻讓人驚懼,特別是在一片灰色調的包圍之下。讓我想到雷射光。那雙眼在燃燒。
火焰般的鮮綠把我吸住。我發現自己好想凝視那雙懾人的明亮眼眸,看我是否能在其中看出自己的一部分。若是不行,那或許代表我沒有其他人想得那麼壞。
沒有我父親想得那麼壞。
我腳下有些虛浮,走向蕾諾拉,地板顯得更斜了。或許真的不是地板造成的影響。或許單純只是因為我與蕾諾拉.荷普共處一室────這個認知既虛幻又讓人訝異。那首兒歌鑽回我的思緒。
「蕾諾拉.荷普十七歲,」
不知道我是否該害怕。
「拿繩子勒死她妹妹。」
因為我真的怕。
「拿刀捅死她父親,」
即使沒有理由害怕。
「狠奪母親一條命。」
不是可怕歌詞裡的蕾諾拉.荷普。也不是樓下肖像畫裡的蕾諾拉────年輕又豐盈,說不定當時她已經在籌劃要殺害家人。眼前的蕾諾拉蒼老、衰弱,宛如風中殘燭。我想到高中時讀過的《格雷的畫像》。感覺跟書中劇情正好相反────走廊上的畫像面容越來越年輕,而蕾諾拉本人衰敗的肉體是在為她的犯行贖罪。
我又走了幾步,漸漸能忽略歪斜的建築物。或許貝克太太說得對。或許我正在習慣這個地方。
「哈囉,蕾諾拉。」我說。
「荷普小姐。」站在門邊的貝克太太糾正我。「傭人絕對不能直呼屋主的名字。」
「抱歉。哈囉,荷普小姐。」
蕾諾拉連動都沒動,看不出她是否意識到我的存在。我直接跪在輪椅前方,希望能好好看清那雙懾人綠眼。我渾身緊繃,咬牙面對可能從那雙眼中透出的洞悉。關於蕾諾拉。關於我自己。
但蕾諾拉沒有合作。她的視線越過我,投向窗外,焦點固定在下方翻騰的海面。
「我是琪特。琪特.麥迪爾。」
蕾諾拉的雙眼突然對上我的視線。
我迎向她的眼眸。
在她眼中看到了出乎意料的情緒。
好奇在蕾諾拉眼中閃爍。彷彿她早就知道我這個人。彷彿她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被困住了。遭到控訴,受人審判、然後放逐、然後忽視。凝視蕾諾拉.荷普的雙眼感覺就像看著那面鍍金邊框的鏡子,與自己的鏡影對望。
「很高興能見到你。」我說。「從現在起就由我來照顧你。你喜歡這個安排嗎?」
蕾諾拉.荷普點頭。
然後她笑了。
——摘自臉譜出版《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