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武俠小說】孤女靈兒(六)
「靈兒，我記得你說你今年十一歲了?」陸葵問道。
「是的，不過下個月就要滿十二了。」
「按照一般青樓的規矩呢，你這個年紀應該還在培養技藝，但是你拉二胡的水準，遠比很多現在場上的妓女都還好。所以我認為也不用拘泥於傳統，可以的話，這個月我想讓你熟悉一下風月場所該有的儀態、打扮、談吐，下個月正好是周公子的生日宴，我會給你安排一段獨奏。周家是咱們當地有名的豪紳，而這周公子是家中的老么，愛樂成痴，很常光顧我們花滿樓，也算得上一名風流人物。」陸葵對靈兒說。
「下個月!可我擔心那些儀態、打扮、談吐之類的，一時半會我學不了，道時候給花滿樓丟臉了。」靈兒聽聞有些詫異，接著頭低低地說:「陸姐姐，你知道的，我本來性格就比較怕生……很不擅長這些應對。」
陸葵笑道:「你確實不是能言善道的交際花路線，但你在拉二胡的時候極有魅力，和你平常羞怯的模樣大不相同，對男人來說，這種反差反而吸引他們。」
「真......的嗎?」靈兒仍有些遲疑。
「相信我，我從五歲起，就在青樓混了，如今二十有九，在這待了二十四年，這點眼光、直覺還是有的。」陸葵很有自信地說。
「那這些儀態、打扮、談吐該如何學起呢?」
「其實這些沒有統一的標準，因為每個女人的性情、相貌都不相同，都能有自己的風情，我要教你的，只是一些社交場上的老規矩而已。放心，不難的。」陸葵說著，拍拍靈兒的臉，輕聲笑道:「而且你還有張天生的好臉，不必擔心。」
靈兒被誇得不好意思，雙頰開始轉紅發燙。陸葵見狀，笑著說:「不過我也沒見過如此害羞的妓女，這你可得改改才好。」
「怎麼改?」靈兒想起娘親總罵他一副「帶不出門」的模樣，不由得一陣擔心。
「多上幾次台，多和客人應對便習慣了。我一開始也是會緊張的。」陸葵拍拍靈兒的肩膀，聲音頗為溫柔。
接下來的一個月，幾乎都由陸葵親自指導，陸葵告訴靈兒，既然不擅長說笑，那麼便多微笑，溫柔安靜的女人亦有極大的魅力。靈兒本來就是美人胚子，在打扮後更顯嬌媚，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風情與哀愁。靈兒瞧著銅鏡中的自己，恍惚間以為看見了娘親，神韻越來越相似，一時之間複雜的情緒湧出。
對於娘親，他永遠懷著又敬，又愛，又怕的心，他總是摸不準，娘親對他有幾分愛幾分恨。
終於來到周公子的生日宴，陸葵為靈兒挑了件雪白衣、紅絲帶的衣裳，上頭有銀白絲線繡成的朵朵梅花，衣領、袖口間則綴上輕柔的白色兔毛，以金簪挽住烏黑秀髮，碧綠的耳墜在頸間搖晃，襯得膚色更加晶瑩透亮。整個人看上去端莊俏麗。
陸葵上下打量靈兒，用力點了點頭，露出滿意的神色，拍著靈兒的背說:「等等就換你上場了。」
靈兒走上台前的時候，席上的燭火正好滅了一半，眾人只隱約看見台上有個雪白的婀娜身影，閃爍著淺淡的光澤。靈兒輕輕俯身致意之後，便坐在椅上，拉起一首〈春江花月夜〉。此時節雖然春光未至，但已能逐漸感受到春日的暖意，眾人隨著靈兒的二胡聲，彷彿能預先感受到春日的美好，是那樣地柔軟、多情、芬芳。
音至極高處，二胡聲忽然停住，全場靜默，眾人只是呆愣愣地望向台上，還沒有人從靈兒的二胡聲中醒來。
接著，一陣極快的二胡聲響起，宛若雨打芭蕉、繁花墜落、輕舟已過萬重山……
直至演出結束的一刻鐘，席上的燭火又重新點燃，眾人才回過神來。一時之間，席上掌聲如雷。眾人藉著光明細看靈兒，才發現台上坐著的居然只是一位年齡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女，稚嫩的外表下，卻有著超群成熟的二胡水平。
「實在是太精彩了!陸葵，你從哪尋來這樣的寶物?」有清客起身鼓掌。
陸葵嫣然一笑:「可能是上天知道周公子愛樂成痴，特別派遣他身邊的奏樂玉女下凡。」
清客笑道:「說得好!太好了!周公子，你想怎麼賞靈兒?」
周公子並未及時答話，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靈兒，靈兒不好意思，遂把頭壓得低低的。陸葵見狀，招手呼喚靈兒:「靈兒呀，來給周公子打個招呼。」
靈兒應了聲好，緩步上前，行了一個揖，道:「周公子萬安，祝周公子生辰快樂!」
周公子仍未答話，只是瞧著靈兒。過了片刻後方道:「你的二胡拉得很不錯。」
「周公子謬讚了。」靈兒道。
「陸葵，今晚讓靈兒來我房裡吧，我想單獨和他切磋切磋。」周公子說完後，撫袖而去。
周公子一席話讓靈兒十分緊張，雖說他才十二歲，但因自幼隨娘親上街「賣藝」並非完全不通曉人事的無知少女，周公子讓他今晚進他房間，不知有何想法。陸葵則安慰靈兒:「你放心，周公子雖然總愛在風月場所廝混，卻甚少傳出什麼風流韻事，連找妓女過夜的次數都很少，一般都是欣賞音樂而已。所以他此番邀你，未必別有居心。」
「真的嗎……陸姐姐，我才十二歲，真的不知道如何獨自應付這種場面。」靈兒的聲音仍充滿不安。
「雖說我們賣藝不賣身，但身為青樓妓女，與恩客應酬往來也是必要的工作之一，你就當作多磨練吧。」陸葵都對靈兒這樣說了，靈兒也只得去。其實陸葵心底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畢竟對男人來說，欣賞才華是真，貪戀美色卻才是足以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驅動慾望的本能。靈兒雖然才十二歲，但喜歡稚嫩少女的男人其實不在少數。
靈兒走至周公子的房間，見周公子正坐在案邊擦拭琴弦，在門口輕換了聲:「周公子，靈兒來了。」
「進來吧。」
周公子起身，要靈兒在榻上坐下，靈兒有些忐忑，遲遲不肯動作，周公子只是淡淡地回:「你放心，我不會用強的。」
「靈兒怎敢!」靈兒慌忙坐下，胡亂回了句話，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怎敢」是怎敢胡亂臆測周公子會圖謀不軌，還是怎敢違抗周公子的吩咐。
「我想問，你是怎麼學二胡的?」周公子說。
靈兒忍不住閉上眼睛，秀眉微蹙，他想起娘親站在他身旁，修長的身影擋住窗外的陽光，只要他一有失誤，就會露出嫌棄的神情，語氣淡漠地說:「你又錯了。」
他原本極度討厭拉二胡。直到有一次，娘親出門在外，臨行前叮囑靈兒需好好練習，回來要考試，他被逼無奈下只好練習。那天娘親不知道為何，在外耽擱得久了，早將要考試的曲子爛熟於心的靈兒，因為無聊，開始隨意地按自己的意思拉。
當時已入深秋，窗外一片橙黃橘綠，喜鵲沿街走跳，靈兒腦中雖無曲譜，但因為從小大量練習，早將上千支曲子內化於心，所以即使隨興發揮，亦是韻律和諧，竟吸引數隻喜鵲駐足聆聽，發出清脆的叫聲，似乎在與靈兒合奏。
這是靈兒第一次覺得拉二胡是件有趣的事，雖然練習過程充滿痛苦，但若不是有那樣的歷程，他如今也不可能輕鬆地將這兩根弦玩弄於股掌之間。
回憶至此，靈兒的神情從扭曲變得舒展，然而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如此心境變化，只有簡短地回道:「我娘親早些年也是藝妓，善於拉二胡，我的二胡都是跟娘親學的。」
「喔，原來是家學淵源。」周公子道:「但我瞧你剛剛的神情，一開始痛苦，後來竟又面帶微笑，怎麼?你喜歡拉二胡嗎?」
靈兒愣了一會，說:「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喜不喜歡』我得想一下。」周公子點點頭，繼續擦拭琴弦，靜待靈兒的答覆。
「嗯……我想還是喜歡的。」靈兒想起幾次演出沉醉的時刻，那些片刻似乎可以掩蓋掉所有痛苦的日常。
周公子輕笑道:「但語氣倒是頗遲疑。」
靈兒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周公子卻忽然自說自話起來:「外人眼中，我是愛樂成痴的周公子。但我當初跑去學琴，卻只是因為上頭幾個哥哥都太優秀了，讀書、射箭、騎馬都不擅長的我，除了音樂上有些天賦外，一無是處。」
「我如果不會彈琴，在父親眼中只怕什麼都不是。」
靈兒自小是獨生女，倒是沒體會過手足比較的滋味，只得問:「那敢問周公子，喜歡彈琴嗎?」
「被你反問才知道這個問題有多難回答。」周公子笑道。思索了一下過後，說:「但我現在會很肯定地說喜歡。因為雖然一開始的動機不純，但後來在彈琴中感受到的快樂是很真實的，讓我愛上了彈琴這件事。」
「我也這麼想。」靈兒想起那幾次沉醉的時刻，情不自禁地答。
「好啦，時候也不早，我想歇息了，你回去吧。」周公子說。
靈兒心想:「先前是我太過緊張了，看來風月場上也不見得全是壞人，周公子真的只是想找我聊聊。」
回到花滿樓，看見陸葵還坐在大廳裡，見到靈兒回來，急急地說:「靈兒，你回來了，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事，周公子只是和我聊聊，就放我走了。」靈兒回覆。
「居然!」陸葵鬆了一口氣，說:「讓你第一次出場就面對這種事，我其實很擔心。」
「陸姊姊別擔心!周公子挺君子的。」靈兒說道。
「那就好!」陸葵露出微笑，接著說:「看來，你對周公子的印象還不錯?」
靈兒想起今夜的交談，答道:「周公子人挺溫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