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曝光

01.

2016年五月，鄭捷的遺體火化了。

那天是我21歲生日。

我對五月懷有特殊感情，而他在五月殺人，在五月伏法，五月在我的出生地桃園火化。

2014年5月22日，下午四點我搭乘綠線，他搭乘藍線。我活下來看他的新聞，我活下來看電視畫面捷運車廂開啟，有人逃出來，有人死掉。我活下來吃雞腿便當向家人親友報平安，我活下來繼續日子，左顧右盼，看車廂裡面的人比以前戒備。

有一些無以名狀的暴力早在我心中滋生。我搬離舊宿舍，只因為無法擺脫一些斷頭與刺刀的畫面，我有殺的慾望，我為此受深深的苦。

我對隔壁床位的室友懷有恨意。我的恨意是與愛的理想化的一種分離，建立在我對她的認同與期望之上，而不知不覺她對我的冷漠態度與我的期望脫鉤，愈走愈遠，我的恨意是發出一個企圖，企圖得回我想要的愛，恨是一種深深，痛苦的認知——她不愛我了。我恨這個事實與期待的分離恨得夠深，我才看見本來有愛的存在。

在那個分離的罅隙裡面我有了殺意。

02.

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尋找一些暴力的詩集。不，這還不夠暴力。不夠，不夠。

明明不敢看鬼片、驚悚片、有血的畫面，卻一直尋尋覓覓見血的詩，祈求一再被詩擊倒，最好不要起來。

可是有時候，真正的暴力並不是刀刀見血的。而是看似沒有攻擊，看似充滿光亮，甜美，最後你沈浸在裡頭，一點一滴的被汲取力量，生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摸摸的走掉。以前有一部出名的美國動畫Charlie the Unicorn，甜美可人以蜜糖式的歡快逼迫查理出遊的同伴，一口一聲叫著他的名字，反覆高亢的叫喚後，最後查理總才突然發現他身上的某些部分缺少了，流血了，這才是究極的暴力，究極的恐怖。

恨意之中伴隨的是死的熱望，以及是赴湯蹈火玉石俱焚的強欲。我恨你，同時我在裡面慢慢扼殺我自己。恨一個人就是慢性自殺，是讓痛的藤蔓鑽進身體絞殺自己。可是這似乎不是由我這個大宇宙裡頭的小身體操控的，我恨，彷彿命中注定，每一刻的力度又重又沉無法撼動，卻又像鬼無所不在，把爪子抓在這空間維度的所有事物上，烙印，摔毀，揚棄，捏碎，蹂躪，我愈鑽愈深，彷彿直達地核，讓一切爆炸。可是我不要爆炸，爆炸過於痛快，過於輕盈。恨追求一種慢，torture，凌遲，慢速播放的斷頭台，著魔的行刑人，永不麻木沒有狂喜的受刑人。不是刀橫掃，不是斧頭降落，當然也試試用上這些，但不要太大力，每一下都要輕柔假裝優雅卻精準給予適當痛感，每一下都要見血，讓他和肉藕斷絲連纏綿悱惻。

從小就覺得比例原則很怪，比例是誰的比例，是傷口的比例嗎？一個事件，一朵雲，一整片天空，每座身體全都不一樣，傷害、痛苦程度是誰決定的？是誰規定他偷了我的糖果比他殺了我的情人還更輕微？是誰測量這種痛苦和那種痛苦來認定對一個個體的影響？是誰說這種感覺比那種感覺還嚴重？

大小輕重長短快慢，所有二元所有標準所有常識附身於我，讓我煩躁，讓我變成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而無法又是這個又是那個或者什麼都不是。

糖果是我的，我愛，我堅決如果有人偷了我的糖罪該萬死，我恨他。

03.

我忘不了《愛的曝光》。滿島光飾演的洋子在電影海報穿著高中制服，把背包拎在肩膀上，不屑的對著鏡頭比中指——這是電影裡經典的一幕，粗暴而直接直指這部電影的鮮明調性。將近四小時的時間裡，每個人物輪流出場，慢慢交織在一起。每個人物出場時都負責旁白，唸出自己的名字說出對世界的不理解，真誠的語氣配上鏡頭的快節奏、偶爾超現實的跳接，彷彿每個人物都在各自的人生裡不斷對空揮拳，對著彷彿比自身更大的混亂邪惡施展力所能及的暴力。

「男人都是敵人！」自小被繼父侵犯的洋子如此堅決的一步一拳，卻愛上了悠一次偶然的男扮女裝的身份。

悠是單親家庭出身，父親是教堂的神父，要求悠每天都反省過錯對身為神父的他告解。在告解室裡的不是他的父親，是絕對的神的代理人，必須傾聽人們懺悔。於是悠每天惶恐的試圖尋找自己的「罪」。他踩死螞蟻，試圖拿走同學的橡皮擦，他無中生有，努力創造出自己的惡行好能回應不斷逼迫自己贖罪的父親。

他創造出「偷拍」的惡行，得到父親的一巴掌，他笑得好開心，父親的愛打在臉頰上成為印記。但父親終究受到洋子的養母香織熱烈的追求吸引，對悠日益冷落，甚至放棄神父的職位。被父親疏離的悠逐漸成為了偷拍女生內褲的「專家」，加入犯罪組織，一次打賭中他輸了，男扮女裝上街，偶然幫助被混混圍剿的洋子。

兩人迅速親近。在黑色的長裙之中，他勃起而感到歉疚。而洋子洋溢著笑容對著他的女裝身份「蠍子姐」表示好感。

悠愛上洋子，他的愛伴隨著生理反應，洋子嫌棄噁心，憎恨著悠，喜歡蠍子姐。兩人因為不明的性別而不斷送出錯開的感情。悠的父親和洋子的養母結婚讓兩人的關係更加膠著，加上邪教組織幹部小池的有意拆散，悠和洋子你追我跑拉拉扯扯一路到電影的最末。

洋子曾以《聖經》哥多林前書痛斥悠對愛的不理解。而悠像一顆白水晶清澈純真，一度徹底成為蠍子姐被送進精神病院。

有一條在愛與暴力間辯證的路徑在電影中被走了出來，即使我可以看到導演對女人形象及異性戀關係的某種固著的想像以及某種對女性性剝削的合理化，但是我依然相信那條他走出的路徑可以穿越這些觀點通往更寬闊的境地，我無可救藥的愛這部電影，也因為我無可救藥的想要穿越自身的批判性抵達理解與釋然。

暴力是恨的實質行動，是愛的能量的扭曲。當我說我恨你，是我曾那麼渴望去愛，渴望去理解，是因為我試圖看見是什麼擋在了我與愛的人之間。是以暴力是變形之後的愛的曝光。當體驗了恨意，體驗了心中暴力的能量，最後悠和洋子才真正看見了回到愛與理解的路。

2022年，導演園子溫爆出性醜聞，多部片的選角要求女演員和自己發生性關係。

「和我做愛就可以得到這個角色，這就是我和其他導演不一樣的地方。」

《愛的曝光》裡還有一個主要配角；邪教組織的幹部小池。自小被家暴、性侵，她終究閹割了自己的父親，表情始終停留在事發現場滿身是血的邪笑。

「當喜歡的男生看到我時，我就會受不了。」她無法承受目光，她以刀自殘。

她亦步亦趨跟蹤著悠，她知道怎麼利用人心而反覆玩弄、控制他們兩人甚至破壞他們的家庭，卻在悠對洋子表明的堅決時自盡。她豢養的鳥也飛向空中。「全都毀滅吧。」她那樣笑著唸出她的口頭禪。

我又感覺到分離的罅隙。

恨從愛離開而惡從善離開，愈走愈遠，最後遠走高飛。

04.

鄭捷喜歡寫字。他寫了好多字。

人常說創造像是生孩子，寫出來的字彷彿生命的誕生。也許是因為背後創造力的動能強烈，足以達成誕生的過程與結果。而殺人卻是對誕生的否定，試圖以實質行動否定生命與背後的創造力。屠殺需要一種看似與出生相抗衡、對決到底的力量，但矛盾的是，殺卻是出自於創造性力量的誤用和好多壓抑和阻塞。

我懼怕鄭捷與他的惡行正如我懼怕自身的殺意，他讓我整個大學活在對自身力量的恐懼和不理解之中。

《絕歌：日本神戶連續兒童殺傷事件》是一本少年殺人犯的自傳，少年A訴說了自己的心路歷程，閱讀時不時為他的文字能力驚嘆，也為他的行文後半似乎突如其來的懺悔之意有些惶惶不安。我身為讀者，有多少程度渴望看到一個少年殺人犯成人之後對當初惡行的悔意呢？他依照一般人的期待訴說了對生命的重新思索與珍惜，為什麼我反而感到不可置信與退卻呢？

坂元裕二編劇的日劇《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中少年殺人犯的妹妹和受害者的哥哥相戀了，但他們無法在一起。少年殺人犯的妹妹不敢塗唇膏、不敢穿裙子，在約會的途中倉皇逃跑，一輩子她只能悶著頭悶著一張臉壓抑對自己哥哥的愛。

命案發生當天，東海大學發表聲明說鄭捷是他們的家人，甚至表明愛每一位同學卻也不夠愛的一份遺憾。受害者家屬如果看到非常動人的這一份愛的聲明應該會再次感到社會大眾對鄭捷與加害者家屬的關注擠壓著他們對穿越疑惑與悲痛的渴求，他們在角落抱著悲傷，也渴望說出他們已然死去的心愛之人的故事。

七天後，鄭捷父母被人群包圍，一臉悲苦，不斷道歉，不斷下跪。人潮擁擠不堪，他們在畫面裡面顯得好小好小，鏡頭甚至不斷晃動，根本只能看清楚他們五官的片面。

05.

福樓拜三故事中的《聖朱利安的故事》描述一位城堡出生的少爺朱利安的成聖之旅。他出生前，父母親各自收到神秘的奇蹟和預言，一個暗示他帶來血流成河，一個預言他將會成為聖人。

我們在故事展開中看見他兩者皆有，兩者皆是，他是毀滅生靈的惡人，亦是捨身救人的聖人。從小時不小心虐殺老鼠開始，他漸漸熱衷於屠殺森林中的動物，屠殺彷彿能進入熱烈的奇景與幻境，他用盡氣力投入其中。直到一次獵殺過程，因他的暴行憤怒的公鹿化身奇獸，開口詛咒他將弒父殺母。他哭了好久，感到悲傷與厭惡。那天開始懼怕自己的惡意與力量而離家出走，加入散兵、保護孤寡、照顧老人、拯救國家。他盡己所能善用他的力量，但終歸無法逃過詛咒，在一場誤會中殺死父母。他對自己深痛惡絕，開始行乞，試圖求死，但在水的倒影裡看見自己，以為看見了被自己誤殺的父親。他背負所有重擔，不再考慮自殺。

故事的最末成了湍急河流的擺渡人，他為神靈化身而成的陌生人付出了他的一切，生命終究消亡。

從鄭捷的行為，我彷彿看到了與朱利安相似的不明所以的狂熱，不知所謂的一份投入。但是鄭捷看來沒有遭遇任何外來的神奇預言或詛咒，他只為實踐自己作案的誓言，彷彿自己詛咒自己。他在犯案之前多次上下捷運，對即將實踐的預言感到惶惑。

他很快伏法，三聲槍響迅速離開世界。

我依舊每天搭捷運，吃著學生餐廳的雞腿便當度過我的大學生活。

06.

2014年，一堂名為「認識自我」的哲學通識課上，教授突然走來我身邊，問我：「你對死刑有什麼看法？」

我結結巴巴回說：「我和大多數民眾一樣認為以命償命是公平的。」

那時我不知道在課堂上討論生死、討論國家制度和「認識自我」有什麼關係。

已然犯下的殺人行為並未真正的「觸及」到我，並未影響到我的生命，那為何我心懷憤怒，渴欲把他們消滅？我沒有想過要如何對待自己身上那些從愛的渴望離家出走的那些恨意與殺意。我徹底否定，對這些分離的力量視而不見，我想把他們送上死刑台，我強烈渴望殺掉自己的殺意。

處死死刑犯，我彷彿可以活得心安理得，天下繼續太平。

把自己某部分的情感硬生生截斷或是藏匿起來，也許是把他養大最好的方式。

《愛的曝光》的香織熱烈追求神父，神父不斷逃，她就不斷追。有一幕，香織開著紅色敞篷車一路尾隨神父的轎車，兩輛車瘋狂飛馳，彷彿搞笑驚悚的公路電影。神父倉皇無措，香織從後反覆追撞，力道之大，她自己的車幾乎面目全非。最後兩人開至海邊，雙雙跌落海中。落水的香織仍然往神父那裡游去，笑著抱住了他。兩人不顧一切墜入愛河。香織展現的愛極其暴力，神父所壓下的那份狂戀亦是，導致他幾乎拋家棄子，捨棄信仰。

小池對悠展現的愛也是暴力，但這份暴力注定不會像香織的那樣得到全然的回應，這份力量終究毀滅了她自己。

07.

捷運江子翠站到龍山寺的車程特別漫長，人們非常安靜。

兩年了，鄭捷火化，火葬場的師傅應該也有說那一句：「火來了，快跑！」我想像靈魂奔赴去投胎，想像他漠然避開火，如果不避開的話靈魂會燙傷甚至滅亡嗎？

親朋好友為草莓蛋糕點上不透露年齡的問號蠟燭。房間很黑只有燭光。

我沒有許願，一一把它們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