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10-羅真人

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10-羅真人

與二仙山上被劈開的那一位

曾讀過柄谷行人的一本書中說：古代文學沒有「景深」，好比歐洲中古以前的藝術家沒有「透視法」，所以畫出來的神話宗教題材，都很「平面」，也都沒有「景深」。

當下大是嘆服，深以為然。

很多古代文學的敘述技巧，沒有現代文學豐富，所以許多經典文學是非常需要今人來重新解讀的；因為文學如同繪畫，其中技術，肯定是一代一代累積堆疊上去的。

舉個《水滸》中的例子吧！

施耐庵當初在寫很多段《水滸》中的故事時，可能寫出來的樣貌是「甲」，不過他可能真正想表達的寓意是「乙」；因為脫離了當時明代的語境與敘事習慣，今人很難讀懂這幾段故事。

比如扈三娘的故事、花榮的故事、石秀的故事、解珍解寶的故事，還有羅真人的故事。

今日專門來說說，羅真人的故事究竟在說甚麼。

話說那日，柴進失陷下獄，因而引動宋江要攻打高唐州；而宋江的梁山雖然好漢眾多，可是高唐州的高知府高廉，不知自哪兒學來一身妖法，能捲動飛沙走石，怪獸毒蟲，登時便破了梁山的軍馬。

宋江吳用無法可施，頓時想起那位早就開溜的道士入雲龍公孫勝來；那公孫勝自從開溜回薊州之後，梁山不是沒找過他，而是找了幾回，都沒找到（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幾時，全然打聽不著。」），吳用轉念一想，認為公孫勝既然要躲，肯定不會躲在村鎮市縣中，而是專往山川洞天中躲去，因此囑咐戴宗，這次專往山川洞天中去找，並還讓戴宗帶上了李逵。

這裏岔開說一句：帶上李逵是妙筆。蓋因李逵是「打山林野戰的高手」，所以要捉回躲在「山川洞天」中的公孫勝，必須得帶上李逵。

李逵是「打山林野戰的高手」嗎？是的。

這在朱仝的故事中（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與盧俊義的故事中（盧俊義挺著朴刀，隨後趕去。李逵在『林木叢中東閃西躲』。引得盧俊義性發，破一步，搶入林來。李逵『飛奔亂松叢』中去了。盧俊義趕過林子這邊，一個人也不見），都有體現，便不贅述。

讀古人書，要能知弦外之音，此便是一例。

再岔開說一句：很多人不曉得打「陸路戰」與打「水路戰」與打「山路戰」，是有很決定性的不同點的；這裏再推薦兩本書專敘於此論，分別是《幕容前輩的水路拳法》與《流與離之島》二書，中有專論，也不再抄書贅述。

閒話休繁，說回正題。

話說梁山派出神行太保戴宗與黑旋風李逵兩位，去薊州尋公孫勝回山；一番曲折，最後終於到了一座「二仙山」中尋到公孫勝，這時公孫勝正在跟著「羅真人」修道，而公孫勝遇到了舊日黑幫團夥上門問候，公孫勝怎麼解釋這一陣子的消失無蹤？

公孫勝解釋道：「貧道幼年漂泊江湖，多與好漢相聚，自從梁山回鄉，非是昧心，而是一來母親年老，二來本師羅真人留在座前；恐怕山寨有人尋來，故意改名清道人，隱居在此。」

——好傢伙，公孫勝為了要避開往日黑幫「好漢們」的糾纏，居然連姓名也改了？這些梁山「好漢」在公孫勝的眼中，究竟是「故友」、還是「舊仇」？這一道思辨題目，大夥可以自行解讀。

另外，公孫勝此前離開梁山，說的藉口便是「伺候老母」，而此時又多說一句「本師羅真人留（我公孫勝）在座前」，是甚麼意思？

一般人可能聽不懂這般「黑話」，不過戴宗、李逵都是「江湖中人」，自然是一聽就懂。戴宗與李逵說道：「便是他（公孫勝）的師父（羅真人）教他休去（梁山）！」

再延伸解讀一下，這是公孫勝在放話；公孫勝的意思，說明白了應該是這樣：以往我的老大是梁山的晁蓋天王，現下我的老大是二仙山的羅真人，你們要我去梁山，得先問過我現在的老大。

這般黑話，戴宗與李逵自然都明白；於是《水滸》書中轉出一筆，說李逵夜半去找羅真人，劈死羅真人（還流出處男童子身才會流出的『白色血液』），結果第二日上門一看，羅真人卻好端端地正坐紫虛觀松鶴軒中的雲床之上，李逵乍舌，又被羅真人整頓一遭，運使紅、雲、白三張手帕，與兩只黃巾力士護送，將李逵直接扔進了薊州府大牢之中。

（羅真人的黃巾力士，多麼像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式神！兩者或許師出同源？）

後面一番操作，李逵又被羅真人的黃巾力士接出大牢，隨後羅真人才放手公孫勝，讓公孫勝隨戴宗、李逵二人回梁山。

當年老衲看這一段羅真人的故事，百思不得其解；按照《水滸》書中的講法，羅真人夜半，以一葫蘆化成自己的人形（又是式神的運用！），讓李逵劈開，隨後又以黃巾力士惡整李逵......這些都還說得通，但，最說不通邏輯的地方是：

為何這一番操作之後，羅真人便讓公孫勝離開二仙山，隨著戴李二人回梁山呢？

老衲年輕的時候闖蕩江湖，在神州南北的茶館中聽過不少說書先生講《水滸》，一次，忘了是在天津、還是東北的一處茶館裏，終於聽到有個說書先生，說到羅真人這一段故事時，點出了「書眼」。

那位說書先生矮肉且頭圓，臨場反應極快，快口直言道：羅真人的故事「不通」，要「想通」的「書眼」，全在「二仙山」三字上頭。

他解釋：原來這二仙山上，應該有「兩個仙人」，一個當是羅真人，另外一個可能是蛤蟆仙人，兩人鬥法，搶佔二仙山上一霸，僵持不下；而李逵上山後，與羅真人有了密約，李逵幫助羅真人用斧頭劈死了蛤蟆仙人，因而坐牢；不過最後羅真人當然用一己的薊州府勢力，將李逵弄出大牢。

中國式的政治與江湖，講求的是「血酬定律」，羅真人不好下手的，李逵幫著幹了這件骯髒事，作為交換籌碼，羅真人自然讓戴李二人帶走門下弟子公孫勝。

這一段羅真人的故事，想通「二仙山」這個書眼，一切就「捅破窗戶紙」，變得清晰明瞭。

老衲當時聽了這位說書先生的解釋，大為嘆服，簡直可以用五體投地來形容。當時記得是問過說書先生的大名的，可是後來怎麼也想不起來；不過又過了幾年，老衲想不起來這名說書先生的姓名也無妨了，因為電視、收音機、甚至是後來的電影裏，盡是這位矮肉頭圓的機靈說書人的消息。

這次，老衲再也不會忘記這位厲害的說書先生的姓名。

那位說書先生，大名，就叫做「郭德綱」。